走到桂花满枝头

人在不适意的时候，能够安慰自己的，除了食物，大概就是出去走一走，兜一圈了。

这句话是有出典的。

女儿读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我开始每天打开唐诗朗诵音频，让她跟着背五言绝句。五绝篇幅短小，音韵和谐，节奏分明。她跟着音乐节奏，点头，拍手，跺脚，嗓门越来越高，好像童子军练早操时喊口号，很起劲。

背诵之前，先要解释一下，“床前明月光”，“离离原上草”，无论单个的字词，还是整首诗歌的情感、寓意，都很简单，三言两语，女儿马上就明白了。

如此积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教她略微有点深度的，比如李商隐《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我故意不解释，而是直接问她：“开头两句是什么意思啊？”

水银珠子般满屋乱滚的她，猛地停了下来，宝宝罩衣上的饼干渣都纹丝不动了，一手抓着满把的积木，一手攥着衣角，无意识地揉过来搓过去，嘴角在胖胖的两腮，抿成了两个深深的肉窝窝，头向右歪过去，歪过去，毛茸茸的短发垂荡在圆圆的右肩，眼睛直勾勾的，定格在虚空里的某一点。

不过几十秒，她呼出了一口长气，重新活泛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就是，嗯，不开心呀，出去走一走，兜一圈。”

解释得真好，孩子气十足的话儿，却妥妥地抓住了诗句文绉绉的意旨，我又惊又喜，在她胖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意不适”，苏州话里至今还保留了这个古雅的词，只不过颠倒一下顺序，变成：不适意（fu se yi），意思相当于：不开心、不畅快、不顺意。

从此，“出去走一走，兜一圈”，就成了我和女儿之间的密语切口，可以泛指一切户外游戏，包括散步、遛狗、逛街、看花、赏月、淋雨、钓鱼、喂流浪猫、捉萤火虫、捡小石子……

最近几天，苏州的雨下个不停，灰色的雨幕将天地间笼罩得黯然失色，加上各种琐事缠绕，借用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开头的一句话：“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于是忍不住拉开院子的门，出去走一走，兜一圈。

已是秋分时节，高大的树木，还顽强地撑着如云绿叶，草地却蒙上了一层浅黄，青砖小路，厚厚一层落叶，软塌塌地浸泡在积水里，衰败萧索的草木气息，与凉冰冰的风一起，直逼到人脸上，忍不住激灵灵打了冷颤。

转个弯，隐隐一股香，妖娆的，甜而不腻，风情万种地撩拨你，而又极清冽，让人精神一爽。抬头仔细寻找，果然，桂花不知何时，已经开满枝头。

米粒般小小一朵，楚楚可怜，似乎知道自己身躯纤弱，所以，一簇簇一团团，互相偎依着，躲在细长中带些椭圆形的绿叶下，那叶片厚厚的，滑滑的，闪着蜡质的光泽，仿佛一把把坚实的雨伞，呵护着娇弱的花蕊。

今年的夏天特别长，热得让人焦躁，湖边散步的时候，总是期盼着桂花快点开吧，桂花开了，就代表着炎夏真正走远了。而那一排桂花树，却偏偏不见动静。

好在，谁都无法阻挡，一朵花儿的绽放。该来的，总归要来，虽然迟了些。

传说桂花本是天上仙品，唐代志怪小说写到：月宫有一棵高大的桂树，因生长在月亮里，所以名叫月桂。树高五百丈，树下有一人，名叫吴刚，因为犯了过错，天帝罚他每天拿斧头砍树，树何时砍倒，他何时释放解脱。

可惜，每砍下一斧头，那被砍出的口子，很快愈合，于是惩罚日复一日，永无尽头。有一天，吴刚用力过猛，震落了几朵桂花飘落人间，生根发芽，从此凡夫俗子们也享受到异香。

因为异香，古人把它制成了护发素，名叫桂花油。《红楼梦》第六十二回，贾宝玉生日宴会上，众人行酒令，史湘云吃了酒，把酒令要求的前面几句都讲完了，忽然看见菜碗底下有半个鸭头，赶快用筷子拣过来，啃得津津有味，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快点把酒令最后一句说完。她触景生情，便用筷子指指点点，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讨桂花油。”

众人哄堂大笑，引的晴雯、莺儿等几个大丫鬟，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

湘云固然性情豪爽，爱开玩笑，但也隐隐看出，桂花，似乎堕入了庸常，比不上梅花、兰花那样矜持贵重。

清朝沈复《浮生六记》第一卷《闺房记乐》写到：

芸娘鬃边插了几朵茉莉花，浓香扑鼻，沈复因此说到：“这茉莉花，一定要借助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芸娘笑着说：“佛手乃香中君子，香味清淡，若有若无，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耸着肩膀，谄媚地笑。”

其实何止茉莉，桂花，也同样给人“花中小人”的错觉。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俩，被吃得太多了吗？

茉莉花茶是最受大众欢迎的茶叶之一，桂花食谱更多：桂花酒、桂花糖、桂花蜜饯、桂花酒酿，一到秋天，桂花糖炒栗子和桂花糖藕、桂花赤豆小圆子，更是苏州人家餐桌上必备的。

或许，正因为沦为寻常百姓的案头之物，才显得不够阳春白雪。

那又怎样？

《浮生六记》还有下文，沈复紧接着问芸娘：“你为什么不爱佛手爱茉莉，岂不是远君子近小人吗？”芸娘答得妙：“我笑君子，爱小人罢了。”

一个故意扮正经，一个故意说反话，一个戏谑，一个娇嗔，彼此心照不宣，可以想象两人的日常生活，何等温馨和谐，何等风流快活！

爱我所爱，至于外人，如何懂得此中旖旎风味。就像这桂花香，可以暧昧，销魂蚀骨，可以清雅，不染尘埃。见仁见智罢了。

摘几朵桂花握在掌心，回家泡一杯热热的红茶，暗褐色的茶汤，嫩黄的桂花碎金般散落其间，淡白的热汽袅袅蒸腾，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广漠无边的灰色雨幕里，万物仿佛远远退去，当下，此刻，天地间只这一盏触手可及的暖香。

所谓浮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