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

1.

1997年，小学二年级，爸爸托了多层关系将我从山里十多人的村小学转到镇上几百人的中心小学，因为口音不同，镇上的同学不和我玩，还称我为“土八路”。虽然一直在镇上读书，后来也在镇上盖了房子，可我从来都没把自己当成镇上孩子。

2004年，初中升高中，考学无望的我走了大运，那年的考卷特别难，很多学习好的同学发挥失常，我因没太大期待，反而正常发挥，最后成了镇上9个没有掏钱就读了县重点高中的有为青年之一。乡镇府领导很高兴，邀请家长和我们一起到政府开了个庆功大会，每人发了500元现金奖励，后来，我们在镇上几乎家喻户晓，成了小镇家长让孩子们学习的榜样。从那时起，我们走出了小镇，彻底成了小镇青年的代表。

中秋节那天，老同学从郑州带着老公孩子一起到云南旅游，到大理在我家的小院住了一晚，期间聊了许多，核心便是城市生活的不易以及返乡后的尴尬。这个老同学恰好是当年我们一起被政府表彰的9位小镇青年之一。

记得她嫁到郑州那会儿，还在小镇上引起了一些轰动，农村的孩子读书嫁到了省城，变成了城市媳妇，夫家父母都有工作，郑州人，有房子……小镇很小，越传越邪乎，一桩普通的婚姻最后有一种嫁入豪门的感觉。

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刚生完孩子那会儿，带着孩子坐大巴车回家，亲戚邻居都好奇地去问。

“咋回来的？”

“坐大巴回来的。”

“哦。”很快人们便失去了兴趣，有的还摇了摇头。

“其实我知道他们想听到的是开车回来的，还可以去参观参观，或者有什么礼物可收。”她说，“看着他们失落的样子，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没有车就不光彩一样。后来，我回家就再也不走亲戚了，呆两天，看看爸妈就走了。”

后来聊了很多，很多感受我也深有体会。我有两年半没有回家了，倒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差那一点时间和一点钱，怕的是不知道怎么回家，家长里短，问东问西。后来，我问了好多同学，他们的感受和我一样，不想回可又觉得应该回家过个年，团聚一下，回家不是一种期盼，而成了一种任务。

2.

聊着聊着，我们就聊到了小镇青年处境尴尬的话题。我说：“我们从小镇通过读书来到大城市，无论成功与否，能在城市里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事情，就已经是不容易了，毕竟和城市的同龄人相比，起点太低，要在短短几年内就取得成功简直是难如登天。”

“可亲戚朋友们不那么认为，你当时学习那么好，是小镇里最优秀的孩子，还读了大学，到城市里理所当然就该出人头地。你回家决不能不那么光彩，要风光体面，衣锦还乡。即使事实上没有，模样也要做足。”

我们聊了许多当年一起考上高中的同学现状，有个在珠海买了房子，父母连凑带借拼光了家底帮他凑够了首付，去年孩子刚出生，准备美好生活的时候，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又连凑带借了十多万，刚毕业四五年，就陷入了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压力大还要做房奴的生活，不堪重负。有几个同学在读书，一路读到博士，中间问过他们，干嘛要一直读书？也只能回了句，不读怎么办，市场上也没合适的工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旦从学校出来，家里为了供读书已花光了积蓄甚至负债累累，靠自己努力怎么可能在大城市立足？可回到老家，哪怕是创业搞农业，都被看不起，他们认为只有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人才要回来家。要么就干脆考个公务员、老师，成为吃皇粮的人，手中还有点小权，熟人好办事。

还有个好哥们儿，一直坚持自己的梦想，大学毕业后由化学系要转而考人大的社会学研究生，考了两年没考上，工作了两年攒了些钱要去读电影学院，后来去了北京学电影导演，半工半读。上个月打电话给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物价上涨，房租上涨，自己认为学个两三年就小有所成的专业，竟然几年后还是在打地基，离成功遥不可及，对比身边那些专业学校出身的同学，还有娱乐圈的浮浮沉沉，再看看自己虽然在家乡人看来很优秀，转眼快30了，学业，事业，房子，车子，老婆一个没有，不禁唏嘘人生。

这就是读书出来的小镇青年的尴尬之处，在家乡人看来，他们是小镇的精英，是读了大学不是要发财就是要当大官的，是可以改变一个家族命运的，他们不能活得和普通人一样。对于自己，拼尽了全力后才发现，比我更优秀的人，基础更好的人比比皆是，成功高不可攀，能在一个大城市体面地活下来就不是件易事。有时候累了也想回家安安稳稳了此一生算了，可回去一段时间后，却发现环境根本不允许你安分地在这里，即使勉强待在这里，也因为没有共同话题而变得越来越无趣。进无可进处，退无可退地，他们被小镇遗弃了。

3. 

时间匆忙，只呆了半天的时间，他们就要赶回郑州，6天时间，来回2天，4天的时间玩乐丽江大研古城，束河古镇，泸沽湖，大理，这哪是旅游放松，简直是强行军，还带着小孩，可能出来这短短几天，已经是他们安排计划了许久的结果。

他们走之后，我陷入了深深地沉思，还有苦闷，双腿无力，什么也不想做。努力真的有用吗，变得更优秀真的是有结果的么？我无法回答自己，当年的豪情壮志都被生活磨得连呻吟都懒得了，即使勉强留在了城市，真的就比在老家的小城幸福么？一个看似美好的结局可能是另一场悲惨生活的开始。这几年，无数的例子在反复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

后来小镇上的家长不再崇尚“读书英雄了”，到处宣扬着“读书无用论”，因为那些未曾读高中上大学的也有不少都挣到了钱，成了孩子们新的偶像。听他们讲一个故事，有个女孩儿长得还比较漂亮，家里穷，去做了几年小姐，那时候人们都说她伤风败俗，没想到，后来人家找了个有钱的富商，成了富婆，便成了励志的偶像。小镇的标准不断地变化，但本质是不变的，哪个能带来更大更快地利益，他们就赞赏哪个。

小镇青年腹背受敌，我亦是其中之一。两年不回家，家中各种负面传言很多，我给父母的也从荣耀变成了耻辱，还好父母年轻时做过生意，父亲是老师，见过些世面，知道孩子们到外边不容易，处处帮我打圆场。可这种心理落差一直困扰着我，在他们来过之后彻底爆发。

躺在家里睡了半天，醒了之后，一个问题涌上心头，“在我们受表扬的时候，那些没有受到表扬的孩子怎么想？”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顾顾。

“那还用想，肯定很失落，长期被忽略，批评教育甚至可能产生心理阴影。”她说。

“是的，我们从小被赋予了很多期待，造成了很多压力和困扰，当这个期待破灭或没那么快实现时，我们内心就承受不住了，感叹人心不古了。可那些一直就没有被期待甚至被打压的孩子，从来都没有人去问他们成长过来是什么感受？正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他们但凡有一点点成就周围人就会赞叹，惊奇。这太正常不过了，为什么我们偏偏就心理失衡了呢？在学校的成绩好，只说明我们善于考试，善于读书本上的有字之书。可社会也是一场考试，它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却是无字之书。我们并没有放下过去的荣耀和架子去品读这本无字之书，并学以致用，我们怎么知道别人的评价是不对的呢？别人赞扬我们，我们就高兴，别人赞扬别人，我们就觉得人心都坏了，这是哪门子道理？”

“这是因为内心太孤傲了，被宠坏的孩子怎么能忍受被普通对待呢？”顾顾说。

4. 

我恍然大悟。这焦虑和困境从来都不是周围人变了，当下的时代流行什么样的思潮，他们就以什么角度去思考。是我们变了，在读有字之书的时候，我们读得好，被表扬，那是属于我们的辉煌时代，当到了社会这本无字之书的时候，傲慢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并没有认真对读它，去等待，我们心理失衡了，感到进退维谷的尴尬，别人说什么都会含沙射影到自己身上，我们想一直站在舞台中央，自己一定是最好的，是被所有人认可的，我们不想失去那种被认可。

我们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当年从千军万马中冲出来，到城市里有一席之地，已是莫大的成就，这要肯定。不管当前的处境多么艰难，我们都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承认资源家境的不足，但不要哀叹，这已经是家里能为我们做的最多的了。我们还有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一无所有，重头再来。我们已经有了和这个世界接轨的知识和视野，需要的不过是持之以恒的坚持和等待。

只要看见了世界，世界就不会远离我们。还有什么比当初看不见世界更糟的事呢？

小镇青年有一天会变成城市青年，甚至是世界青年。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这世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加油！小镇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