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若是她还在世,今年恰好百岁,一个本应被岁月温柔相待的年纪。外婆自幼成为童养媳,命运的阴霾早早笼罩着她。几岁时,父亲离世,不久之后,母亲竟被叔叔们卖了,无奈之下,她小小年纪就走进了外公家。太奶奶,也就是外公的母亲,初见瘦小的外婆脚尚未裹,便要给她裹脚。谁知,外婆疼得厉声哭嚎,那声音撕心裂肺,如同待宰的猪发出的惨叫。太奶奶最终放弃了,这并非出于心疼,而是有着自己的算计。她想着,若是外婆成了三寸金莲,日后除了操持家务,怕是难以胜任田间农活。就拿插秧来说,小脚女人在水田里根本站不稳脚跟。就这样,外婆幸运地保住了一双正常的脚,免去了缠足之苦。外婆的脚未被裹,看似是幸事,可后来却也因为这双能跑的脚,落下了终身摆脱不掉的气管炎。听母亲讲,四姨出生后的一天,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似有大雨将至。在外劳作的外婆猛地想起家中晾晒着许多东西,心急如焚,于是拼尽全力一口气往家跑。到家后,她便觉得心口憋闷,脸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总觉得气息不畅。从那以后,气管炎的病根就落下了,每逢天气变化,这病痛便会准时发作,比天气预报还要准确。每至天气转变,或是外婆操劳过度后,她就会剧烈咳嗽,气管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可怕声响,张着嘴,却好似怎么也喘不过气来。这时,她就必须吃药缓解。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玩耍,若是碰上她犯病,我总会小心翼翼,轻声乖巧地问道:“外婆,您吃药了吗?要是没吃,我帮您找。”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当初外婆怀着小姨时,本不想要这个孩子,毕竟那时她已经生育了三男七女。在那个物资匮乏、缺衣少食的年代,孩子多意味着沉重的负担和无尽的艰辛,大人孩子都跟着遭罪。外婆生的三个男孩,夭折了两个,一个仅活了三个月,另一个八岁时,因急性阑尾炎无钱医治,只能在剧痛中活活疼死。这成了外婆心中最深的痛,也是她后来想要打掉小姨的缘由。外婆去镇上医院寻求帮助,可医生却阴阳怪气地说:“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打什么胎?以后想生也不一定能生得出来了……”医生不愿帮忙,外婆也无计可施,小姨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于外婆四十四岁时幸运地降临到这个世上。母亲是家中老大,小姨只比我大一岁多,比我的两个哥哥也不过小四五岁,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年龄差并不稀奇。外婆家和我家同处一个村庄,只是户籍在隔壁,因此我几乎天天往外婆家跑,和小姨的相处也是充满了爱恨交织。虽说小姨年长,但自我有记忆起,她就一直没我高。外婆家的菜园离得较远,却是生产队离她家最近的一片地。每次外婆去菜地,总是来去不空手,我们也时常跟在后面,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一天,外婆把房间里的半桶尿提到门外,又用篮子去灶洞铲灰,准备撒到菜叶上治虫。我和小姨自作聪明,想着帮外婆分担,便抬起尿桶先行出发。去外婆家菜地,要经过一处山脚下。当我们走到山脚边的斜坡时,小姨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向前猛地一冲。我在后面毫无防备,肩上的扁担瞬间脱落,尿桶也随之砸倒在地,小半桶尿至少洒了一半在小姨身上。我当时就愣住了,再看小姨,模样狼狈极了:后背上尿液倒不算多,可两条裤管和鞋子全湿透了,尿液顺着裤脚不断往下滴。看着小姨这副模样,我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姨却委屈地哭了,生气地指责我:“你还笑!是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连桶都抓不稳?就算不抓桶,好歹把扁担抓紧啊!你闻闻我这一身,都是什么味儿?”那味道,根本不用刻意去闻,大老远就能闻到。外婆一手提着一篮灰,一手拿着粪舀从后面赶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哭笑不得。她只好先放下手中的东西,轻声安抚小姨,说我们本是好心,却反倒给她添了乱。说着,便拉起哭闹不止的小姨回家洗澡。这便是我和小姨小时候发生的最糗的一件事,我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毕竟平时帮外婆抬尿桶,都是外婆在后面把控。我和小姨整日腻在一起,关系却并非总是亲密无间。有时我们也会翻脸吵架,互不理睬。即便我不理小姨,也还是会往外婆家跑,毕竟外婆家还有众多姨娘。七姨和小哥同龄,六姨和大哥同岁,她们从来不会和我吵架,更不会像小姨那样,吵架后说我脸皮厚,天天赖在她家。赖在外婆家,自然是有吸引我的东西,比如外婆家的杏子。外婆家有一棵高大的杏树,足足比三层楼还要高,树形宛如一把撑开的巨伞,优雅又好看,结出的杏子更是松软香甜,可口无比。每年春天,大约三月份的时候,光秃秃的杏树枝头便会渐渐冒出许多花苞,一个紧挨着一个,像是在互相取暖。没过几天,粉红色的花朵便陆陆续续开满了整棵树,重重叠叠,好不热闹。蜜蜂和蝴蝶被这美景吸引,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仿佛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抬头望去,一片片粉红色渐渐变成白色的花瓣,如同雪花般从树上缓缓飘落。站在树下,花瓣会轻轻落在发梢、肩头,伸手接住,就好像握住了一个个即将成熟的金灿灿的杏子。杏花渐渐落尽,树叶开始抽芽泛绿,慢慢长大。这时,树梢上时不时会落下被挤掉的萎靡小杏子。等杏子长到指甲盖大小,里面就会有白色的杏仁。嘴馋的我和小姨,常常会把这些落下来的杏子捡起来掰开,把杏仁攥在手中,趁对方不注意,抬手用力一捏,杏仁汁便会喷到对方脸上,随后便是一场你追我赶的打闹嬉戏。杏仁成了我们互相攻击的“武器”,而嫩嫩的杏肉我们可舍不得扔,放进嘴里吃掉,只是那时还尝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等杏子再长大一点,里面的核变硬了,再吃杏肉,就会发现它紧紧裹在杏核上,又酸又涩,能把牙齿都酸掉,有时还会不小心咬到杏核,咯得牙疼。直到杏子泛黄成熟,轻轻一掰就能打开,露出里面棕色的杏核,砸开杏核,还有白色的杏仁,这时的杏肉才真正香甜可口。但通常,我和小姨根本等不到那个时候。每年,从杏子刚能吃,到完全成熟的这段时间,外婆家的杏子便成了我们以及小村庄里所有小孩心心念念的宝贝。有事没事,大家都要到外婆家门前转一转,盼着能幸运地捡到落地的杏子解解馋。要是门前没人,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就会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向枝头的杏子,运气好的话,能打下好几个。杏子一落地,他们便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撒腿就跑。我和小姨可不屑用石头砸杏子,因为即便砸中,落下来的杏子挨着地的那一面往往会摔烂,而且有时候杏肉里还会磕进小小的石头碴,这样既浪费了好多杏肉,又不卫生。我和小姨都是爬树的高手,只要外婆稍有疏忽,我们就会像敏捷的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躲在高高的树枝里,尽情享受这属于我们的“甜蜜时光”,想吃哪个杏子就摘哪个,仿佛孙悟空进了蟠桃园。外婆见我们长时间不见踪影,便会大声呼喊我和小姨。这时,我们往往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口袋里也装满了杏子,便像猴子一样,轻巧地溜下树,跑到屋后回应外婆,装作一副一直在那儿玩耍的样子。当然,也有不巧的时候,有时我们刚爬到树上,就被外婆发现了。这时,外婆会立刻换上和颜悦色的神情,轻声劝我们下来,说想吃杏子的话,她可以用竹竿帮我们打。我和小姨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好乖乖从树上跳下来。可等我们安全落地,小姨就可能要面对门口靠着的响竹竿了。这响竹竿的一头破开,分成多片,原本是用来赶牲口的,挥动起来能发出清脆的响声。外婆打小姨的时候,嘴上还念叨着:“你怎么这么嘴馋呢?还带头爬这么高的树,你们要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倒好,要是摔伤、摔残了可怎么办?”小姨最多挨一棍,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开,嘴里还不饶人,边哭边说:“你怎么不打荣子(指我)?又不是我一个人上树,再说也不是我带头的啊!……”外婆这时会把响竹竿举得高高的,在小姨身后追赶:“你是小姨,还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外婆追小姨的时候,偶尔会把响竹竿打到地上,尘土便会飞扬起来一大片。她每打一下,我就会不自觉地缩一下脖子,身子也跟着一颤,仿佛那一下是打在了我自己身上。其实外婆不是追不上小姨,打她也并非真的下狠手,她只是想吓唬我们,毕竟那棵树实在是太高了,我们站在树梢上,有时候外婆根本看不见,可见其危险程度。外婆追小姨无果后,往往会气喘吁吁,气管炎似乎又要复发。可那时的我,心思全然不在她要不要吃药上,而是紧紧盯着她手上的响竹竿,心里想着:要是外婆抡起它打我,我也得像小姨一样,撒腿就跑。不过外婆每次都会大口喘着气对我说:“大孙女,我这次不打你,可你别和小姨学坏啊!以后别再爬树了,不然下次我连你一起打!”我当时连忙点头答应,可等外婆一转身,就撒腿跑去找小姨商量对策。我们总结出的经验是:下次再被外婆发现,跳下树后撒腿就跑。外婆打了小姨之后,我们最多能安分一天,之后便把教训忘得一干二净。树梢上挂满的杏子,在绿叶的映衬下,被风吹得一闪一闪,泛着诱人的金光,仿佛在向我们招手。杏子那甜甜的滋味实在是诱惑力太大了,我们背着外婆,一次次冒着风险偷偷爬上树。于是,外婆追打小姨的场景便隔三岔五地重演,直到树上的杏子一个不剩。奇怪的是,外婆从来没有打过我一次。其实,有时候在树梢上,为了摘到心仪的杏子,拉断树枝是常有的事。人站在树梢上,树梢会下沉晃动,稍有不慎就可能摔下去,真要摔下去,肯定是性命不保。外婆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所以每次她发现我们在树上时,总是和颜悦色地哄我们先下来,还承诺只要下来就不打我们。那时,她从不会把竹竿拿在手上,因为她怕我们害怕,慌乱之中真的摔下来。好在我和小姨爬树的本领无人能及,我们还总结探讨出了上树的经验:脚移动时,手必须抓紧;手动时,脚必须踩稳!所以即便在树上有过惊险时刻,最终也都化险为夷。实际上,在杏子刚能吃的时候,外婆家就备好了一根长竹竿,谁要是真想吃,打几杆便能解馋。附近的居民路过,想给自家孩子讨几个杏子,外婆也从不吝啬。等杏子真正成熟,全部打下来后,村庄上所有的小伙伴都能分到一些。外婆家的那棵杏树,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杏子的甘甜便会在心中缓缓泛起,与此同时,还有外婆对我那浓浓的隔代亲的爱意。如今,外婆早已离世,小姨和我也都已为人母。外婆家的那棵杏树,早在他们一家搬到户籍所在地的村庄时就被砍掉了。那片宅基地上,如今矗立着我两个哥哥建造的别墅。每次回娘家,站在哥哥家门前,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那棵挂满金灿灿杏子的杏树,仿佛还能看见外婆拿着响竹竿,气喘吁吁地追打小姨的场景,一切都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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