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海洋法系•上：裸机克隆、系统繁殖
小武诧道：“中国人相对难以掌握海洋法系的精华？这是为什么呢？对了，你不是说海洋法系对应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羁縻制’吗？”
八角点头笑道：“不错。但是‘羁縻制’在中国历史中使用的并不很多，主要是在春秋时期、以及盛唐时期得到了比较充分的应用。”
“施行‘羁縻制’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笼络远方土酋的力量。因为在某些时候，中国国土的范围非常广大、远大于天子（或皇帝）能够直接控制的地区。”
小武也点头笑道：“想起来了，以前说过，对于君主控制比较完善的地区，实行‘郡县制’就可以了。但是对于外围存在的土著强大势力，很难进行直接管理，于是可以封他一个名义上的官或爵位，同时尊崇帝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再赏给一些好处，平时也不去干预其势力范围内的事情。这种从名义上确立了双方的宗主和从属地位的统治制度---就是‘羁縻制’。”
八角捋须笑道：“历史上，当中国拥有许多附属小国或者羁縻州的时候，直接控制区甚至可能只有全国的三分之一大小；那么对于其它广大而又统治松散的地域，也就只能以‘羁縻’式的控制为主了。”
“然而浸润中华文化比较深的老百姓，大都生活在直接控制区、也就是中华核心地域。因此他们比较熟悉的都是‘郡县制’；对于‘羁縻制’却无本质上的认识。”
小武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尤其是从边蛮地区来到中原的人，能够成长为法学家的，完全是稀罕动物、根本找不到几个！即便有，通常也早已皈依‘郡县制’了！这就难怪了。”
“说起来，海洋法系的内涵居然跟‘羁縻制’很相似？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八角笑道：“海洋法系的来源主要是英国，而且是英伦三岛上的英格兰（England）。”
“但是英国的控制力一直有着极端两极化的表现。一方面，该国统治英伦三岛就很吃力。英格兰岛上曾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封建主、国王对他们管辖极不给力、放任松散，基本不干涉他们各自的习俗和惯例。”
“这就构成了海洋系领地的特征---中央难以干预和改变一块块‘孤岛’上的风土习俗，于是便让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只要每块大大小小的领地在原则上保持尊重和臣服中央也就可以了。”
小武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所以大英帝国便习惯了这种‘领地自治’式的统治。如前所说，政治一决定、法治自然也就决定了，所以英国的法律就出现了‘羁縻’的特点？”
八角哂笑道：“英国的特色就是‘集中制’搞不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极少数英格兰法律才推广到北爱尔兰---爱尔兰岛的大半部分都不肯接受这些体制，也不肯成为英国的一部分。”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苏格兰虽然成为了英国的一部分，但是一千年过去了、仍未接受英格兰法律。故在英国，只有英格兰和爱尔兰北部这两地施行的才是海洋法！”
“至今，英联邦的法律甚至不能在整个英国的国土上施行---面积超过英国领土三分之一的苏格兰（Scotland）仍然属于大陆法系！”
小武大为震惊，道：“在法律方面，英国竟然连自己内部一个小小的苏格兰岛都搞不定！可它居然还能把海洋法推广出去？！”
八角微笑道：“所以说，英国一直有着极端两级化的表现。在另一方面，由于大英帝国领土曾经极度膨胀，在世界各地拥有了54个主权国家和地区、140倍于本土的面积、甚至3.5倍于中国的面积。”
“这些遍及全球的领土、附属国、殖民地统称为英联邦。由于在任何时候，其中总有一部分是在白天，故英联邦又被誉为‘日不落帝国’。于是，以英格兰法律体系为代表的海洋法系，便以英联邦法律的名义推广了出去，造成了对全世界广大区域的深远影响。”
“如今，属于海洋法系的国家有英国（不包括苏格兰）、美国、加拿大、澳洲、新西兰、印度（不包括果阿）、孟加拉国、巴基斯坦、马来西亚、文莱、新加坡、南非、肯尼亚、巴哈马、多米尼加、牙买加等等，这些国家和地区的法律都具有‘高度自治’的羁縻特征。”
小武点了点头，恍然道：“原来如此。就是说英国的每一个殖民地都可以像英格兰的封建主那样实行自治，只要在名义上服从英女王的统治！对吧？”
八角捋须微笑道：“海洋法正是英联邦得能快速扩张的法宝之一！一则，英联邦的特征就相当于无数个海岛、根本搞不起来‘集中化’；二则，每一块领地的统治现实都是‘山高皇帝远’，所以他们都喜欢自治。”
“相对大陆法系的集中化、以立法权为中心的特征加以印证，海洋法系的特征是分散化、以司法权为中心。”
听到这里，小武连忙拿起笔来、在纸上记下两个法律体系之间的经典比较。
图表7两大法系的经典特征区别
图表7两大法系的经典特征区别
八角继续侃侃而言道：“海洋法其实是一些非常简单的框架和模板。在复制或套用了这一套模板以后，各大大小小的海岛均可如同英格兰岛一样行事：可以组建属于本地的议会来议事、并且建立属于本地的法律条文；处理具体法务纠纷的法官和律师也属于本地、只要他们学习过海洋法，本地判决无需通报中央审核。”
“任何采纳了这一模板的国家或地区都像是一个‘高度自治’的海岛，甚至不止是一个海岛、而是无数个。因为体系克隆是以州为单位的，而无论在英、美、加、澳、新、印，甚至是东南亚，都拥有大量的州议会---州也等同于海岛，所以每个州都有独立的司法解释权。”
“通常海洋国（主要指全盛时期的英联邦）的州议会成员十分稳定，远远超过国家级议会的稳定程度---后者的代表性经常发生变化，故此政党轮替要频繁的多。”
小武皱起了眉头，道：“你是说，海洋国的州议会可以自行立法，对吗？如果同英格兰的法律相抵触怎么办？而且听说在大陆国的下辖省市也有很多地方性法规，在这一点上、他们跟海洋国又有何不同？”
八角咧嘴呵呵一笑，道：“问得好。英联邦的法律又称为‘共同法’（Common Law），或者译作‘普通法’。其设计宗旨就是让联邦内部所有的单位都接受共同的法律精神。”
“再要追溯起来，英联邦的本名是‘Common Wealth of nations’---意思是遵循同一种规则的国家会‘共同富裕’，一起拥有美好的未来！”
“至于大陆国的地方性法规，一旦与全国性的法律相抵触，就是无效的。因为大陆法系最重视立法权，下位法必须服从上位法。故只有中央法律机构所议定的法律才是无法推翻的，地方法庭的判决中央也可以复审。然而在海洋法系国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中央、地方区别---每个‘海岛’都是平等的，因而不存在全国法律和地方法规之别。”
小武这才有点明白，讶道：“所以在海洋系国家，每个州都可以自行立法，不用去管别人怎么看待？反正也没有上下级一说！”
不等八角继续往下说，小武突然身躯一震，又道：“对了，如果把海洋法系的国家比作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公司的话，这个‘共同法’的模板就好像是一个大型的企业级软件。对不对？”
八角有些意外地顿了一下，随后微笑道：“如果你从IT的角度来理解这套法律系统，似乎也无不可。”
小武兴奋了起来，滔滔不绝道：“对于现代化的公司来说，往往会采购大型的企业软件，以支持日常运营的需要，可大大提高公司业务的效率。”
“同时，市场上如果恰好有一套标准化企业软件处于统治地位，很多公司都会倾向于购买它---所以很多公司使用的多半是同样的系统！”
“然而，刚刚复制或者说移植过来的企业级软件系统，一开始里面并没有任何数据，只是一个‘裸系统’。但当一个企业的员工学习了其中的规则之后，便可以将本公司的运营数据填写进去，然后整个企业就可以使用这套系统了！”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含笑道：“英联邦法律大致也是这个样子，很方便移植去别的国家或地区。当那里的法务人员熟悉其中规则之后，就不难据此创造出属于本地的法律。这就好比不同企业、虽然采购了相同版本的软件系统，但是他们各自的数据和定制还是不同的、因而该系统只属于自己公司。”
“从这角度上讲，海洋法在每个国家的使用和发展并无高低之分，没有谁服从谁的问题。事实上，一个系统对哪家公司最有用，往往要看哪家公司的员工对该系统规则研究得最深。实践出真知---只有在长期的使用以后，才能明白海洋法的精奥之处。”
“理论上，一个殖民地的大法官如果掌握了海洋法的精髓---他也有可能比大英帝国本土的大法官水平更高、说话更具效力。”
小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在不同国家使用的海洋法，只相当于同一系统的不同应用实例（Instance）而已！”
“那么说来，海洋体系各地的议会、法院、法官、律师等等，完全彼此独立、还可以互相不服！不一定要买大英帝国的账！”
“我也想起来了---新加坡的李光耀、印度的圣雄甘地等人，都曾到英国学习过法律，甚至还考了律师证。但是由于本身才华出众，他们显然对海洋法理解得更深、超过了绝大部分英国人。所以当他们学成之后，便开始藐视英国势力，谋求独立自主！”
八角微微一笑，捋须道：“不同国家的法务人员，即使对海洋法系的理解同样深刻，但是出于国情不同，在具体应用上总归还是本地人占便宜的。就好像说、你们公司自己的IT系统，别家公司的员工不可能比你更了解。”
小武大悟道：“不错！所以就算我公司从外面招聘来了一位IT能力跟我完全一样的新员工，他也必须经过培训才能上岗。而我对公司系统的运营肯定远比那些外人更了解，即使他们在别家公司使用的系统跟我公司的完全一样！”
八角呷了一口茶，缓了一口气，捋须微笑道：“海洋法系的另一个经典特征是：以判例法为主要表现形式，必须要遵循先例。”
“说到海洋国更重视司法权、而非立法权，主要是因为没有集中的中央机构来承担所有的立法任务。然而，各海岛或羁縻州内的立法也不是随便立的，而是跟司法实践息息相关的。”
小武想了想，问道：“这个司法实践，莫非是指判案的先例？”
八角呵呵大笑，道：“不错啊，‘判例法’正是海洋法系的精华所在！很多时候伴随着新类型案件的出现，立法也在同步进行，这在法律上是非常灵活机动的做法。”
“甚至不需要州议会参与审议立法，因为有大法官就足够了---判例中大法官的判决陈词可以直接当做法律，可以援引来指导以后类似案件的裁决。这等于说，大法官一边在审案、一边在‘造法’！”
小武大为惊讶，摇头道：“海洋系的大法官权力真有这么大呀！竟然可以一边审案、一边造法？就不怕他们贪赃枉法、甚至乱来吗？”
八角捋须笑道：“海洋系的大法官往往德高望重，而且基本操守规则也要求他们不得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以免有私人利益纠葛或者政治倾向。当然，世上并无完美的保证措施；但是大法官的结案陈词还是要经得起同行的诘问和挑战的，否则不能加框。”
小武又糊涂了，道：“加框？加什么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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