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几场连绵不断的秋雨，川道里连片玉米成熟了，颗颗怀抱着金黄色的棒子，生长的齐齐楚楚。向阳的山坡上，大部分种的是糜谷和荞麦，还有五谷杂粮，都临近成熟。尤其是那无边无沿的荞麦，在山峁上远远的望见，红彤彤的一片。那长至人腰身的荞麦杆上，层层挂满了无数黑油油的小颗粒。千万棵怀抱果实的秋庄稼快要开镰，庄稼人一个个骄傲地望着将要吃到嘴的收成。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秋，秋收收了，人们就有好光景过。
八月十五到了，家家忙着烙月饼，买西瓜，迎接团圆的中秋节。这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献了月亮，正准备吃西瓜和月饼，一家人在煤油灯下拉着家常。大嫂脱口而出，说今天在前梁收糜子，听道林的二嫂说，他赶回家来过中秋节。他父亲给他了10元钱，让他和婉荣准备结婚的合影照片。道林不收钱，说他还不想结婚，只想考大学，要等书念成了再结婚也不迟。他父亲生气了，指责他说，自古到今，男大成家，女大当婚，这是老祖先多年留下来的风俗。你如今长大了，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至于考大学的事，婚后照样能上吗。你们班不是就有好多婚后还在念书的吗。再说，人家康家那个女娃娃，的确是个好姑娘，我看她操家过日子没一点问题。到那时，她在家里洗锅涮碗，伺候你妈。你在外边上学，不是更放心吗。你看你妈成天身体闹毛病，没有个操劳家务的人，你能上成学吗。再说，你看方圆几十里地，哪有个过了20岁不成家的。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长得漂漂亮亮的媳妇，前后川谁不夸人家那个娃娃好，多少人想找都没找上，你老子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给你说来，你而今还不满意。你还想找个啥人哩。我看你是一样的麻花子多拧几杂子，成心想气死你老子。道林被教训的哭了，他二嫂说，说不定人家在学校自己谈下了对象了。大嫂说完这些听来的话，愤愤不平地说，不同意算了，他道林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咱们婉荣哪达比他差着哩，还由他来挑三拣四的。外边的好对象多着哩，一大堆在那等着呢。人家哪个姑娘不卖个几千块钱的财礼，他宗道林倒是个什么香饽饽，白吃枣还嫌胡子大哩。大哥在一旁听见嫂子的话有点刺耳，于是瞅了大嫂一眼。嫂子不吭声了。我正在锅台上洗碗，听到这些话后痛不欲生，两耳嗡嗡的直响，眼前好像是挡了一层纱布似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锅台边的炕拦墙，泪水在脸上涮涮地淌着。
正在我哭的特别伤心的时候，有人敲门。嫂子打开了家门，走进一位大高个子的男人，此人身穿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大背头，头发黑油油的，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此人叫贺世换，是县组织部部长，带队到我们村搞社教运动的住队干部。他一进门，首先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姑娘为啥哭得这么伤心？大哥本来不想对他提此事，可又怕他猜想，无奈中只好对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的原因和经过。只听那位贺部长说，噢，原来如此。唉，这么好的姑娘，长得也俊，他还挑剔什么哩。这女娃劳动好，又有文化，哪里还配不上他。不要哭了，只要你愿意，我去给他的父亲说，或亲自找他本人谈谈也可以。说完，那位部长和大哥谈了一会儿关于工作上的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擦干了眼泪，对父亲说，大，我们退了这门亲事吧。要知道，婚姻之事不是一厢情愿的。人常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就算过了门也过不成个啥。父亲说，你不要那么冲动，这个事情有我呢。他有啥不周不到的地方，他的父亲来找我呀。他宗维岳也算这川道前后说人言事的人，这件事是他亲自上门来提亲订婚的，他不能说话不算数。只有道林吗，他是狼是虎，他若来上门找我，我会给他做工作的。大哥说，大说得对着哩，遇事不要急，慢慢地来，迟早总会化解的。
大嫂的这一番话，带来了我无尽的烦恼和痛苦，这些伤心的事整天缠绕着我，可又无处去说。我想人命苦了，常常是雪上加霜，所以我已经完全相信这是命运的摆布。命运对我如此残酷无情，从此后，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奢望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世界上的其他事对我来说，不仅是遥远的，甚至是不存在的。我相信我生来就要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这些心灵上的痛苦，又无法对别人诉说。母亲又不在世，身边没人给我说句宽心的话。这无情的人生灾难又一次打倒了我，从此，我的性格变得内向，话也越来越少。
但对于家里和外面的事，我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照样上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村里的人都以为我生了病，都说你咋了，一天没个话。说看你哪里难活就早点上卫生院治病去。说看这个女子，这一向瘦多了。我心想，怎么能不瘦呢！这多半个月以来，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也很难睡上完整觉，每天夜半更深，一个人在被窝里想起了母亲，偷偷地哭。哭我的不幸，哭我命薄如纸。由于母亲过早离开人世，给我心灵上带来了一份叫我承受不了的创伤。母亲看病花下的钱，绩务累累。我家日子穷得叮当响，在这艰难困苦的生活逼迫下，我又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如果我继续上学，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中学生，道林他怎么能会嫌我呢。我除了穷，哪些地方比不上他。
在母亲去世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生活在被人看不起的压抑中，至于我心目中地理想和光辉的前程，早已远离我而去，什么的爱与亲，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从此以后，我就坠入了一片黑暗中。我想，如果这次婚姻失败了，那我决不会再去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做我的伴侣。如果和一个不合心意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还不如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度过一生。我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边流泪，一边心酸地回首着往事。在这样郁闷的生活下，我无奈只好咬着牙苦熬着日子。如今，我的唯一寄托就是父亲和妹妹。母亲临终前再三托付我要关照父亲和妹妹。为了他们，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说实话，我不想看到可怜的父亲再为我的婚事伤心，更不愿让妹妹受任何的委屈。只要妹妹有出息了，我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帮父亲供养她念书哩。要说我对未来还抱有一点希望的话，就是我的妹妹，希望她能把书念成，将来能做一个被社会认可的人，到那时我就心满意足了。
经过这次感情生活的动荡，我才明白了什么。我对爱情的追求是多么的天真，我真后悔，当时去县城参加毕业考试时，偶尔相遇，他给我讲了几道数学题，引起了我对他的喜欢，而今虽说订了婚，那也是在镜子里照着呢。如果人家当真不愿意，这桩婚事那就算了。人家道林现在是堂堂正正的高中生，而我呢，穷家薄业，少吃没穿的一个农民，人家咋会把我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呢。再说，像我现在少穿没戴的，这副穷酸的样子，人家一个读高中的学生，咋会看上我呢。我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吗。细想，怪自己天真幼稚。说实话，你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我想通了这一切都是命，我如今只能接受现实给我的一切安排，按自己现有的家庭条件来生活。但是，不论怎么样，我在感情上，任何时候都不能割舍我对他的爱，而且我永远不会恨他。这些日子，我在精神上所受的这些创伤，却是最折磨人的了。这一切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也无奈。我只好默默地忍受着。这两年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中。
又过了两个多月，那位大名鼎鼎的县组织部的贺部长又来到我们村。他想原来给康支书说下的话还没有兑现。这天，他来到老社长家，正好老社长和他的二儿子都在家。一家人热情地把贺部长招呼着进了窑洞坐下。社长的老伴连忙端茶递水招待他。老社长拿出一盒大前门纸烟，递给贺部长，还说这是女儿给他买的，他抽不惯，一直就抽的是老旱烟。贺部长说，别忙乱了，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不必客气。老社长说好久不见你了，是上哪去了？贺部长说，我去省城学习了两个多月，这才回来就下乡了。老社长说，噢，去省城学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又问，今天贺部长上门来有什么事呢？贺部长说，唉，没有啥，一点小事。老社长问什么事，你就说。贺部长问，你那小儿子没回来吗？老社长说没回来，今天是礼拜六，看下午回来。贺部长说那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接着他就将中秋节来我家遇到的事大致说了一下。老社长说，噢，有这档子事，我们确什么都不知道。道林的二哥说，唉，好我的贺部长呢，那都是些爱嚼口舌的婆姨女子流言蜚语说下的一些不沾边的闲话，康支书咋能信以为真呢。老社长说就是的。贺部长说，老社长，你可是走南闯北参观开会，见过大世面的人，又是多年的老领导，对于党的政策是非常熟悉的，现在是新社会了，儿女婚事都讲自愿哩，你可不能包办代替哟。老社长哈哈大笑着说，哪里能呢，我们和康家只有一墙之隔，两个娃娃从小一块耍大的，这桩婚事都是他俩两厢情愿，大人才给张罗着订了亲。贺部长说，那好，既然如此，那回头让你儿子主动去找那个娃娃，两人多交谈，好多事不就迎刃而解了吗。那姑娘挺不错的，再说人家又是贫下中农的子女，对于你们来说，能接上这门亲事蛮不错的。目前，我们国家正在搞阶级斗争，在这样的形势中，首先要分清阶级路线，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进。老社长一家都说，贺部长是党的好干部，你的话我们牢记于心，决不辜负党对我们的一片期望，感谢你对我们的儿女操心了。贺部长说，唉，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只要娃娃们过得开心，也是我们的幸福。老社长说对着哩。贺部长说，那好了，我走啦。
一家人送走了贺部长，下午，道林和他三姐从县上相跟着回来了。晚饭后，一家人坐在油灯下拉话。道林的父亲一边抽着老旱烟，一边说，今天下午，县组织部的贺部长上我家来了。道林问来了有啥事？他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为你的婚事而来吗。道林说，怪了，他咋能知道我的婚事。他父亲就将中秋节贺到我家遇到的事说了一遍。道林听后，低下头不言传了。他的三姐说，婉荣是个好女娃娃，你不同意，理由是啥吗？道林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说不想过早考虑自己的事。说现在自己还小呢，眼下根本不是谈婚的时候。再有一年半就毕业了，等我把书念了，再考虑结婚的事。婚事办的过早，过上三年五载，拖儿带女，婆姨娃娃一大群，到时候我还能去哪呢。我这些年没明没黑拼命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学。可大大妈妈私下包办，给我订下这个买卖婚姻，让他痛苦万分，说成什么也不答应这件事。他决心要推掉这桩婚事，就提出了退婚的想法。他的父亲大发雷霆，高声喊道，自古至今，哪一家儿女婚事，不是父母做主。这是老先人几千年来遗留下来的规矩，你老子我虚龄15岁上，就成家立业了。你而今已是十八九的小伙子了，该成家立业了。你还等什么？你出去打听一下，看方圆几十里，哪有一个男娃娃十八九岁不成家的。再看看咱们村前庄后庄，十五六岁的女娃娃基本上都有了头主。你现在正是谈对象的好年龄，一旦错过了这个岁数，对象就稀了，到那时只有别人挑你的毛病，没有你选人家的机会。话说回来了，你老子我给你订下的这个媳妇还差啥哩。人家女娃娃长得个头直条条的，白白净净，又灵又精，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也有文化。这么好的婆姨，你还嫌什么呢。自古常言说的好，嫌妻之人没好妻，嫌衣之人没好衣，我今天告诉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一天好高骛远，这山看见那山高，不知你在云里，还是在雾里呢。咱农村人，你就务实一点，找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女人。道林说，我俩没感情。父亲说，没感情，从古到今几千年了，哪一个不是先成亲后建立感情的。慢慢就磨合在一块了。道林说，如今是新社会了，用不着父母包办婚姻，等考上了大学，我自己知道谈哩。他父亲说，你那些想法是多余的，你们班现在结婚的好几个哩，把哪一个拴住了。再说，人家娃娃又是贫下中农的子女，你轻易能胡来吗。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你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去吧。他三姐接着说，咱大说得对着哩，你要看风行船。首先人家是贫下中农的子女，她大哥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再说，康家那个女娃娃挺不错的，说实话我也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这件事你要慎重考虑。
道林一个人睡在土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思前想后，这件事到底该咋办呢，对于父母包办，他到不在乎，唯一的难处就是女方是贫下中农。因为当时农村正在搞社教运动，那年月对阶级斗争抓的特别紧，村里村外的墙壁上到处帖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大标语。村里住队干部整天大会小会提阶级斗争。他家里是中农成分，按党的政策，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可大队的队长高海周，处处把他家当富农看待，挖空心思为他家捞成分哩。因此，在这样的形势下，家里的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自己若提出退婚，那真是引火烧身呢。首先大队队长高海周就不会放过你，第一条就说你看不起贫下中农的子女，二说你阶级路线分不清。这样一折腾，会给家里带来好多的麻烦，甚至于对自己的念书也会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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