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车厢内已几近无人,站台渐渐逼近,幽暗而寂静,惟见远方遥遥明着几盏灰黄的灯。一下车,冷风便倏地围上来。回头望去,那绿色的庞然大物仿佛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呜呜哀鸣着,缓缓驶向前方混沌。
紧了紧大衣,她快步离了这站台。黑夜的帷幕笼罩了一切,万籁俱寂,她的脚步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打开手机,顺着信息里的指引,她终是离那几盏灯近了。
风中飘来一丝甜香。酒的味道。她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一帧帧全是他。他的咆哮,他冷漠浑浊的眼睛,他总不离手的酒杯……这惹人厌的气味!她几乎想一扭头回去。
可她又能回哪里去?最后一班车已经过了,况且,她已几乎是没有了家。这是工作,不能不负责任。她对自己说。离得近了,才觉出不是他的味道。不一样——这酒要低劣得多。
扣了门,光透着,却悄无声息。许是主人去了别家,忘了这盏灯罢。乡下的穷苦人家总是有去处的,不像她,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疲惫感油然而生。她真的太累了。可以去站台立一宿。她朦朦胧胧地想着,正要回走,门却开了。一位着碎花棉袄和黑布鞋的老妇讶异地望向她。
她闭上眼睛。碎花棉袄。黑布鞋。陈年往事静悄悄地爬上来。酒香浓郁得过分,直往鼻腔钻。的确是熟悉这酒香的,不是他,而是——
是母亲啊。是那氧化成灰烬的,一触就散的母亲啊。对于母亲的离去,她不是特别伤怀。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彼此愤恨、互相埋怨。
“哎呦哟,怎么是个大闺女?快进来,快进来。没冷着吧?都怪老婆子我,刚在里屋呢,开晚了门……”“酒酿?”不自禁脱口而出。老妇还不及答话,她已恍惚。酒酿,即米酒,因制作简单而成为农家最常见的酒种——亦是母亲的最爱。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自己竟还记得它的味道。一回神,老妇又开始絮叨:“快过来暖暖呀。你丈夫也不知道陪你来?现在的年轻人啊……”双唇猛地颤抖,几近窒息。她不愿作答。酒香却扑天盖地袭来,催促一般。“今天离的婚,”老妇讶然而怜悯地望着她,似乎要出言安慰,只得急急往下说,“没事,早该离了。他酗酒……”往昔的时光碎片如利刃一般,狠狠地刺中了她。仿若当年,婚礼前夜,终于回家,母亲在她房间门前轻轻的声音:“这个人不正派。年纪轻轻的,一身酒气。他给我带了酒,都是些洋货。他才参加工作几年啊,哪来的钱?”还记得那时她冷笑着答:“你以为别人都是你这样的乡巴佬?喝酒又怎么了,你不也喝?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她狠狠地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不一样的吧?他身上的味道,奢侈而颓靡;母亲却是浓浓的大米清香——用淘米水、谷糠所制的酒酿,兴许便是这样的味儿罢。
掏出精准扶贫相关表格让老妇过目,老妇却连连摆手:“哎呀,我不识字的。大闺女你觉得行就行吧。难为你这么晚还过来,这么好的闺女,怎么可能骗人呢?”她的思绪却又开始游离。母亲也不识字。不识字的母亲,却执着地送她入学,盼她出人头地,盼她功成名就。同龄的孩子都嘲笑她,学校里没人同她说话。他们叫她“没有爸爸的酒鬼家的穷孩子”。她回家哭叫着对母亲说再也不去学校,只换回母亲的厉声责骂。告诉母亲同学们对她的评价,谁知母亲第二天竟至学校,一身酒气,双手叉腰,杵在她教室门口,浑浊的眼睛扫视着满教室的孩童。从此更无人睬她。将学习视作离开的唯一办法,她开始用功。考上大学那天,母亲喝的太多,脸庞红红的,瞅着她傻笑。仅有的几个客人在母亲背后轻蔑地笑。她羞得浑身发抖。
后来住进城里,有了他。母亲来过,带着廉价的酒,对路上行人的着装指指点点,弄坏精致的装饰品,同他也同她吵架。她不愿母亲来,母亲许是感觉到了,再未前来。
得知母亲死讯,打电话给他,说是正开会,很重要,而后只余忙音。母亲在火中化为灰烬,烟尘扑天盖地袭来,她被呛地流了泪。
老妇只一间卧房。她听见老妇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仍无睡意。她想同母亲说话——从未发觉自己竟攒了这么多话急需诉说。她想说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有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她想说母亲您是对的,他贪污、脾气暴、交狐朋狗友,不是正派人;她想说对不起,不该这么多年对您漠不关心,只因觉得您会丢我脸面;她想说这次又没能升职真的很难过;她想说自己今天离婚了,再没有家了;她想说虽然最近这么惨还是来精准扶贫啦,您的女儿很坚强;她想说,妈妈,我真的很想你,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很想你……
离时老妇竟硬塞给她一小坛酒酿。推辞不过,只得接了。酒香扑面而来,环绕住她,犹如孩提时母亲的怀抱。她走在小路上便迫不及待开了坛,啜了一口。暖意从灵魂深处升腾,似乎足以护她重去面对凛冽寒风。抬头,太阳已悄然从东方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佘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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