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山
没事的时候,方成去走公路。往镇上,不热闹。往别处,没人迹。四处皆山,大家就在这山窝里,哪里都不是兴趣的所在。回来之后,外面落起了大雨,因为房子在高处的缘故,只听得山与山间雨声回响不绝。
这天下午,如果不下雨,方成便和吴常约好一起到里山去。天遂人愿,当方成改完作业 ,雨便停了。
到里山,才进院门,远远就见到周正从左侧的房里走了出来。他热情的和他们握手,就像三年未见的老友一样。他领了他们走进那教室里去,果然只见那矮矮的隔墙,隔壁还转来轻轻的音乐声。
那房间竟是直通通的进去,只当中以一块隔板隔成了两个小室。后边有窗子,窗上竟没玻璃。周正就指着窗口说担心有蛇进来 ,所以只好把床铺在中间的位置。
方成见那隔板上有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细看时,却是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回首不堪月明中。雕楼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却看那笔法并不老到,也不合章法,墨色也不佳。这样稚嫩的字竟也敢留迹,想来那人并不在意书体上的功夫,却只在那词的意蕴而已,也许是南唐后主的名词正契合了他的心情而已。
周正写得一手好字,竟不嫌字丑,未曾抹去,怕也想把心情留墙吧!
“这些字这么差,你不嫌丑啊?还留着?”方成笑着问道。
“不管它啰!听他们说,这是前任屋主留下的。那人叫杨文,原来在同沥中学的。据说在那边专搞女学生,所以就调到这边来了。结果嫌这边条件艰苦,来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哦,是的,听吴常说过的。别人吴常还把他当作才子来崇拜的哟!搞女学生却没听他提起。”
“他们就知情的,什么都说的。听说那个人很会哄女学生的,还经常去女学生家过夜的。”
“听说他很快学会方言了?”
“就是和女学生打交道多了,那些女学生教他的嘛!说得多就会了,是听说他会用方言上课了,还是有点才能,有点语言天赋吧!”
“哦,原来如此。”
“看到了吧,这里就像一条大巷子一样。”周正凄然中含着自嘲。
吴常刚才不知跑去哪儿了,这时却又突然冒出来了,冷笑道:“唉,同样的简陋,没什么区别。”
“应该说你这里差,我们那里也不好。”方成笑道。
“真的没想到啊!如果老婆孩子来这里,怎么让人安心?我不能叫他们来啊!也不敢啊!”
“是啊!比我们家乡还差!”方成道。
“差,差,太差了。”吴常又道。
“老周,你在同谁说话?怎么听不明白啊?”刚进门时,就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音乐声,这时却传来一句话。果然是足不出门,人声相传。
“我的一位同学从同沥过来这边玩。”周正高声道,“吵着你啦?”
“哦,没有。我只是好奇你们在说家乡话,听不明白,只听到哗啦哗啦,好快。还有吴常吧。”
“是啊,黄海,没有出去玩?”吴常一边高声答应,一边走了过去。
“哪里比得上你那么风流?”那边的黄海道,“到处去拈花惹草的。”
“老周,你来同学了?”另一个声音也叫了起来,“介绍介绍一下吧!”
于是,大家都走出门来,在廊下见过两位邻居。一位姓黄,名海。圆圆的身躯,挺福态的,连眼鼻也显得小了。
另一位姓谭,名俊。生得瘦瘦的,面容却和名字一样挺俊气的,两眼闪着狡黠的光茫。他俩个子相仿,一样的热情,都客气说来坐坐吧!不过他俩一胖一瘦,站在一起总有些滑稽。
大家聚在一起,话题还是说到这住房,都感叹说太差了。谭俊就挺达观地说:“有得给你住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没让你无房可归啊。”
“你倒是挺看得开了。”黄海道,“跟你们同沥那边比起来就差了一点了。”
“哪里?他们那边住在下边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不过就是独立一点。”谭俊笑道。
“是,就是独立一点。”周正也笑道。
“一样的差。”方成也说,“你们三个共处一室,倒是不会寂寞哟!”
“这倒是真的!不会寂寞!”周正又笑道。
“就是怕相互影响,说话呀,听音乐呀,甚至灯光都关不住。”黄海很无奈地说,“反正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就是看不到。”
“我无非是听听音乐,一开大家都听到,不过,都无所谓,反正大家都听的。”谭又笑道,“你黄海躺在床上还和我们说话,这算得了什么?反正就是你影响我,我影响你,所以我们三个都互相包涵了,是吧?老周。”
“是,是。”周正忙笑道,“谭俊说得好啊!”
一席话说得大家不由笑了。
“谭俊就是口才好,挺会说的。”黄海道。
“说这个做什么?”谭俊佯装生气道。
“最不好就是不能住家庭啊!”周正想着自己的家了。
“是啊,我们是单身汉无所谓,最惨的是老周,老婆孩子都不能叫他们来住啊。”黄海也开口了。“如果来了,亲热起来可是太不方便哟。”
大家听了都会心得笑了。
“那是不方便哟。”大家不约而同道。
“是不方便!”周正也坦承,“最惨是我,唉,不是不能,是不敢啊!这样的条件哪敢让他们来啊。”
“是啊,这样的房子只能住同性。”谭俊终于说出了真理。
“唉,真是可怜啊!”方成不由叹道。
“你在同沥那边应好一些,不是有一座教师楼吗?”黄海问道。
“哪里轮得到刚来的外地老师住,肯定分给了本地老师啦。”谭俊深知常理,不等方成说话,有些愤愤不平地道。
“那倒是!”黄海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应道。
“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本地老师住在上面教师楼。”方成道。
“唉,果然这样!”谭和黄异口同声笑道。
“我那房子却有些寂寞啊,没你们的热闹,特别的小。”方成介绍道。
“我都猜到了,肯定是和老许老胡一起的那条瓦房吧,又矮又小的。”谭俊又道。“对了,他们怎么不过来玩呢?”
“是啊,我们这等身价只能住那样的地方。”方成道。“他们也出去了。”
方成和周正返身进入屋内,老周叹开了气:“唉,这样的环境怎样养老婆孩子啊?”他不由奋力地搔着头发,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无奈笑了一下。
“是啊,在这样的地方,你是有家难养,我也是成家不易啊!”
“有机会你还是可以找一个,只是要找一个带工资的。”
“就算有机会我不敢啊!我可不想留在这里!”方成猛力地摇头,“这样的山沟里,比我们家里的山沟有过之无不及啊!其实我们只不过从一个山沟来到了另一个山沟,中间却经过了一段繁华地。当时如果知道当真要呆在山沟里,我们又何必跑那么远呢?”
“天长路远跑来这里,比家里还差。当初我就说过,应该先来看看,但是谁也没有表态。”周正想起了他的先见之明。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当时大家都以为有了工作是多么开心的事,谁会想到这些呢?谁会想到是这样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过良久,还是方成先开口问道:“就这几个老乡吗?”
周正道:“不只这几个,还有两个,一个姓何的,刚调走了,人很好的。我刚过来的时候,是在他这里吃饭的。如果当时不是他,我都不知到哪去吃饭呢!他说是去年来的,本来今年想把他老婆也介绍过来的,用了一千四,但没有成功,过两天他准备去教育局退钱的。
还有一个姓胡的,今天可能出去,他的老婆就搞成功了,也是用钱啊!用了二千四。我估计她们是初中毕业,很多东西都不懂。反正用点钱就行了,人也长得漂亮。他们都说那个胡股长又贪又色,喜欢动手动脚,尤其是对女教师。”
听得方成良久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是啊!只要有钱。”
“是这样的!只要用钱就行。”周正不置可否。
“唉,这样的情形,不得了啊!”方成苦笑道。
“不是这样又怎样?再说,实际上课是很简单的。好比说音乐课,你会不会也好,只用录音机一放就是一节课;美术更简单了,会画几笔就行了。语文也简单啊!认识几个字就任你怎么讲了。”周正不知是气愤,还是为了表达不满。
“也是啊!看起来这上课并不高深嘛!但当真要上好还是要有水平的。除非那是混饭吃嘛!”
“那就是混饭吃的啊!象他们这样不是为混饭吃是为什么?”周正毫不饶恕地把话说白了。
又过了良久,方成没话了。面对着如此情形,个中滋味彼此都难以言表。满怀美好希望就这样被现实残酷地击得粉碎,如今真是进退两难了。
花了好几千元把自己卖进了这穷乡僻壤,倘是家中亲朋好友知道这种情形该作何感想啊!简直叫人不敢想下去。就这样才来几天然后莽莽撞撞回去的话,那又有何颜面呢?他们几个都农村穷乡里出来的人,东挪西借的几千元那可是家中的血汗钱啊!谁又忍心让它打水漂了。
这地方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的,但目前也不是负一时之气一走了之的时候,至于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教得了多少年?何时会毅然背起行囊去打工呢?还是回去种地?还是设法调回家乡去?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他们的身份,是属干部?还是属代课?还有户口是否迁了来了?
方成心想:一个是成家,一个是前途,这是年轻人的两大理想啊。这样的情况谁能安心在这一辈子?这里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而已。现在唯一的办法要么去考研究生——来之前他就这样想过了,这是唯一能改变自己的选择了。
周正却不同,他要还欠债,他虽早就说过来此终究是个错,他还是要找回那几千元钱。他说每当想起这里的环境就想哭,他不只一次的非常忧伤地说多少钱花在了这里啊!先是上学费,后是介绍费等。他太悲痛了,竟不由流下泪来。
看到他如此悲伤,方成也说不出什么话,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哭,方成是不愿意的。他反而总无由地想笑,也许有点怪怪的,但那笑似乎有些无法阻拦,有股无形的力量从腹内推出来似的,说不上几句他就笑起来,甚至望着天空也哈哈大笑。
其实他心里却明白,他是在笑他们身不由己,笑他们家乡的观念,笑他们的无奈,因为他们简直就是没有了退路了。
方成想起了书中的人物来,年代都不平常,时势也不简单,多少的人们凭了一腔热血一股韧劲顽强地生活着追求着。
他们当中有的是身临死亡的边缘,有的是被冤屈的,有的是身带残疾的,有的是时势逼迫的。然而他们竟战胜了黑暗和恶劣,扭转了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人们给了后人做出了很好的启示,他们战胜困难的精神给了人们以力量。
有许多的人不过是为了很好的生活着,然而方成觉得很庆幸自己还有追求。每当想起《绿化树》中的章,他不由想起了很多,他于是美称大家是“第二代下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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