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阿祥坐在村东头的老榕树下,发呆。
远处一小撮黑点正向在村东口快速移动,阿祥眯着眼睛看了一下,领头的那个,隐隐约约是隔壁村的村长。人群更近的时候,阿祥还瞅到了村里的几位长辈。
阿祥垂下视线,脚下的蚂蚁正群起攻击一只毛毛虫。
纤小又锋利的啮齿牢牢地钉在毛毛虫柔软的身体上,毛毛虫痛苦地扭动着,高高弹起了几次,又重重地摔回地面,激起一丝极微小的灰尘。它只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僵直着没了声息。
疼,看着真他妈疼,还是没能熬到破茧成蝶,阿祥心想。
阿祥的眼前多了一根拐杖。拐杖用红漆新漆过,阿祥一眼就能看出来。阿祥是木匠的儿子。
拐杖上面刻着蟠龙,盘伏在拐杖顶部。拐杖根部的红漆被磨掉了些,露出了一段原木。阿祥认得它,是山上那棵梨花木。小时候,阿祥和虎子常去树下玩,阿祥的木匠老爹还给他们做了一把小秋千。阿祥难过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总会找它说说话。前些年,村里的人说树老了,树干被虫蛀空了,村长带着几个年轻的壮小伙把树砍了。虎子也去了,把树上的小秋千带给了阿祥。
他们把它杀了,虎子也是凶手。阿祥心里很难过。
“阿祥,兰香死了。”村长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夹着万钧压迫之势。。
阿祥没有作声,头低了下去,露出一段雪白干净的脖子。
“干!跟娘们一样,说话啊你,你把我妹子害死了!快给个说法!”一个身形壮硕的青年从人群中冲出来,急赤白脸的样子和兰香一点也不像,红突突的眼珠像是吃人的野兽。
阿祥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一字一句道,“干、我、屁、事。”
二
兰香半个月前和虎子订了亲。兰香是隔壁西华村村长的女儿,虎子是阿祥老爹的养子。
虎子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扔在了阿祥家门口。冰天雪地里,一个冻得青紫的孱弱婴儿,只能发出猫叫一般微弱的声响。阿祥他娘那时候还怀着阿祥,大半夜地,阿祥在他娘的肚子里大展拳脚,把他娘硬生生地踹醒了。孕妇耳朵灵,听见了门外的啼声,这才捡回了虎子一条命。当天凌晨,阿祥也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人世。阿祥他娘生阿祥的时候血崩。那晚大雪封村,没能等得及接生的孙婆来,阿祥他娘就背过了气。
刚出生的阿祥不哭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阿祥他爹原以为虎子也撑不过一时半刻,“扛不住你小子命硬啊。”阿祥他爹每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深深地吸一口烟杆子,吞云吐雾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刚当上父亲,就做了鳏夫,还捡了一个便宜儿子。眼瞅着两人一天天长大,没娘的孩子遭人嫌弃。阿祥他爹也想过再娶,可那些婆娘一听说是两个儿子,再看到他们家简陋的木匠铺,任凭媒婆说破了嘴也不愿踏入他们家门一步。在媒婆说了十数个无果后,阿祥他爹便绝了续娶的念头。
阿祥长得像他娘,皮肤白净,骨架纤小,个子倒是随了他爹,青春期一到,抽条似的疯长。虎子倒是一直慢悠悠地长着,身子比阿祥结实了不少。常年帮阿祥他爹在户外做木工活,晒出了一身小麦色。
阿祥不爱说话,安安静静地样子常被人取笑是个女孩子。强子经常带着他那帮小伙伴,朝阿祥丢石子,还笑阿祥是个小娘们。虎子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拦在阿祥身前,大声骂走他们。甚至还会扬起他那锤子般的铁拳头,作势要揍他们。
阿祥知道,虎子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比爹对自己还好。他会给他采最新鲜的鲜果,会给他编好玩的草蚂蚱,会给他做好吃的玉米馍馍。
虎子满18了,去镇上阿祥他爹的老朋友那里做了木匠学徒。
“阿祥阿祥,你等我回来,虎子哥给你带镇上好吃的馅饼。”虎子临走的时候,手舞足蹈地给阿祥描绘镇上的美食美景。阿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他舍不得虎子走。
虎子走了,阿祥每天都到村东头的树下发呆。强子依然带着他那帮小跟班,一看到阿祥就出手欺负。没了虎子在,强子三两下就制服了阿祥。阿祥正咬着牙准备迎接拳头的时候,发现强子突地一下从自己身上弹起来,有些僵硬地跑走了。
阿祥咬着嘴唇的倔强样子太他妈好看了。强子的心“咚咚咚咚咚”一直不停地跳着。
三
虎子回来了,镇上的学徒都是半年放一次假。阿祥还在村东头的树下发着呆。远远地,拎着大包小包的虎子便看到了阿祥。
“阿祥阿祥,我回来了。”阿祥迷瞪瞪地看着眼前的虎子。他高了,瘦了,结实了,更黑了。虎子一把勾过阿祥的肩,“阿祥,回去告诉咱爹一个好消息,准把他乐开花。”
阿祥略略侧过头,虎子的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他一直兴奋地跟阿祥描述镇上有意思的事情,唾沫星子溅了阿祥一脸都毫无察觉。
好消息就是,虎子和隔壁村的兰香看对眼了。饭桌上,阿祥他爹破例开了一坛珍藏的酒,一顿晚饭硬是吃到了月挂树梢头。
“虎子哥,你很喜欢兰香么?你会离开咱家么?”阿祥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把正在冲凉的虎子骇得一跳,手里的木桶摔了出去,砸到了站得不远的阿祥身上。
阿祥白着脸晃了晃,过了一小会,稳住了身形,转头回了屋里。走了两步,虎子不大不小的声音就这么钻进了阿祥的耳朵里。
“阿祥,你是个男子汉。”
阿祥被缚着双手,跪在兰香的尸体前。兰香那会露出讥诮笑容的嘴角耷拉着,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是大力咬合之后无法合拢,牙齿缝中都是干涸的血迹。兰香的额头似乎有点肿胀,青中透着白,头部下方血糊糊的一片,后脑勺那里破了一个洞。她还穿着那件对襟罩衫,身上的香味混着尸味,才是夏末,阿祥却觉得如处数九寒冬。
可她现在只能安静地躺在这里,再也没法跳起来指着阿祥的鼻子骂他下贱。阿祥倏地笑了。
虎子去兰香家里提亲了,阿祥也跟了去,那是阿祥第一次见到兰香,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又漂亮又泼辣,真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没用的,阿祥,虎子哥会是我的丈夫。”兰香讥诮地笑了笑,“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别天天惦记着自己的哥哥。”
女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潜在敌人。像兰香这样的聪明女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敌人的弱点,狠狠咬住,让对方动弹不得。
那天晚上,虎子很开心,喝了很多酒,阿祥很伤心,也喝了很多酒。
第二天早上醒来,阿祥才发现,自己在兰香家的客屋里,和虎子光溜溜地抱在一起。
虎子还没醒,阿祥几乎是抖着双手摸到了床下的衣服,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阿祥关上门的时候,床上的虎子幽幽地睁开了双眼。
四
阿祥和虎子的事传到木匠铺的时候,阿祥他爹还在给虎子和兰香打新木柜。
阿祥喜欢虎子,阿祥和自己的哥哥睡在一起了。这个四十多年经验的老木匠第一次干活的时候走了神,锯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
“虎子,你走吧,咱家这庙太小,容不下大佛。你也快出师了,自己开个铺子好好干。”阿祥他爹看都没看虎子。虎子跪了下来,朝阿祥他爹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儿时的小秋千。
那天晚上,阿祥他爹坐着抽了一宿的烟,阿祥在他娘的牌位前跪了一夜。
阿祥被他爹关在了家里。“阿祥,你病了,不能乱走,爹帮你治好。”阿祥他爹把木匠铺子关了,天天守在阿祥身边。
阿祥乖乖地呆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他想虎子,又想起了兰香。阿祥终于想起来,他坐在村东头树底下发呆的时候,似乎瞥见过兰香和隔壁铁匠铺的石生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
被关禁闭的日子倒也不是那么无聊。强子经常偷偷翻进阿祥家的后院,敲敲窗户,阿祥就给他开窗。强子总塞给他一些新奇的小玩意,阿祥接过东西的时候,强子的眼睛总是亮晶晶地盯着阿祥。
“咚咚咚”窗户响了。阿祥习惯性地打开窗户。
“阿祥,我是兰香。”
“阿祥,石生把木匠老爹喊过去帮忙了,我们出来谈谈好么。”
阿祥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阿祥,我找不到虎子了,可我有了虎子的孩子。”
五
阿祥扭过头,身后已经没了兰香的影子。刚刚兰香抱着他的手苦苦恳求的时候,阿祥像触了电一般地弹开了,扭头就跑。
兰香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对襟罩衫,抱着阿祥的胳膊时候,阿祥不仅感受到了她胸前的两团,甚至还闻到她身上女儿家独有的幽香。
西华村的女儿香是最有名的。女娃娃从小就得熏香,每个女娃娃的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熏香。她们的香,是融在血液里的。
阿祥想了想,还是回头和兰香说清楚。就这一会的功夫,兰香就不见了。应该回去了吧,阿祥心里乱乱的。
兰香说,他和虎子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就在旁边看着。
兰香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月了。
兰香说,她突然找不到虎子了。
可是兰香,虎子哥才和你好了一个月。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呢?
兰香不说话,眼泪汪在了眼睛里。
兰香,石生的婆娘容不下你,西华村容不下你,所以你就找上了虎子对不对?
阿祥叹了口气,兰香,虎子很喜欢你。
阿祥阿祥,我不该利用你,作为我的替身,和虎子睡在一起。兰香抱着阿祥的手苦苦哀求。你帮我找回虎子好不好。
“阿祥,有人看见你和兰香一块往坡西那边去了,兰香的尸体就在坡西下面!你到底为什么要害兰香!”兰香哥哥的拳头几乎都要挨到了阿祥的脸上。
阿祥“嘭”地倒在了地上,白皙的脸上立刻红肿了一片。
隔着一堆人,阿祥还是能看到石生脸上扭曲的恨意。
兰香大约是自己失手甩到坡下的吧,命运真真折腾人。
“阿祥,你一命赔一命吧。”村长拦住了几近疯狂的兰香哥哥。
“阿祥是最乖的孩子,是我婆娘拼了命也生下的乖孩子,阿祥才不会杀人。”阿祥他爹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手上的血还滴滴答答不停地落。
阿祥的心脏有点疼,眼前糊了一片,这下老爹的两只手可真做不了木工活了。
“老爹,阿祥不孝,阿祥的病是治不好了,你忘了阿祥吧。”
“村长,村长,是虎子!”人群中有人大喊了一声。
“好歹也是兰香的未婚夫,让他进来。”
“村长,虎子好像是进不来了,您自己过来看吧。”
阿祥被缚着双手,只能挣扎着从地面上直起身子来,膝行着一步三挪到门前。
那是虎子吗?胸口上怎么那么大一朵血花。把他钉在地上的柱子,怎么像是那棵梨花木下的秋千。
“我见兰香与阿祥一块,和兰香吵了起来,把她推在到了坡下······”虎子的手边有一张纸,“我知道我自己有罪,一命赔一命。”
人群沉默了半晌,还是村长先开了口,“既然虎子认了罪,一命抵一命,各自领回家,埋了吧。”
六
虎子的小追悼会是阿祥和木匠老爹一起操办的。就在阿祥家的小破木匠铺里。
阿祥把虎子的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的,阿祥他爹把小小秋千重新雕琢漆新,放在了虎子旁边。“臭小子,老爹留给自己的好棺材,你倒先用上了。”阿祥他爹语气轻松,眼泪却在棺材上砸得啪啪响。
阿祥什么也没说。虎子最后那句一命赔一命,是说给自己听的。
强子也来了。
“我当时要是拉住你就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强子看着眼窝都凹下去的阿祥,心疼不已。
“强子你那天也来找我了吗?”阿祥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我看到了你和兰香走一块,我就没跟上去,兰香就是一肚子坏水的毒婆娘。”
阿祥见火纸没了,想起身去多拿几捆。跪了太久,腿都没了知觉,阿祥刚站起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火盆栽去。
强子慌忙将阿祥抱了个满怀。
阿祥一眼瞥见了强子手上的牙印,一排小小的牙印。看这印记像是咬得很深,牙齿都陷到了肉里。
像是女人咬的。
阿祥和强子靠得极近,强子身上的丝丝幽香钻进了阿祥的鼻子里。
阿祥触电般地弹起来。
那是兰香身上的女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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