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家

卧镇的夏天总会很热，燥热的天气总是让镇子里的中学生感到很苦闷，于是便就三三两两去到学校旁的柳树沟里乘凉，于是读书就成了乘凉之后的副业。

同学们三三两两分坐在柳树下，吹着风，呼着气，满脸的舒服痛快的表情。在热气消除周身轻快之后，便就开始各种闲聊。

男生便就开始聊起乔丹、成龙，再到学校那个女孩子最好看。其中更有点上香烟吞云吐雾者。至于女孩子么，便就是头挨着头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反正肯定是关于她们的话题。

这本是一个很和谐的画面，但这样的画面总会被一个人打乱，这个人就是被卧镇中学学生戏称为“教育家”的张世老师。张世老师总是声音先比他的人出现。而他的声音总是这么一句：吊儿郎当，像什么学生。

这一声之后，同学们根本就不会做丝毫犹豫，立时一哄而散，男的，女的。等张世老师带着高度近视眼睛的头正式完全探出矮墙的时候，乘凉的学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张世老师一声叹息，摇一下头，再用右手扶一下有些滑到鼻梁的眼镜，面带愁容地道：“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说完，他就转身向校门走去，边走边在周围探视，显是在观察是否还有吊儿郎当的学生。

张世老师以四十多岁的年龄，在卧镇中学里属于年纪较长的，而其资历在卧镇中学语文教师里也是较高的。然而以正襟危坐、之乎者也来论，学校没有一个语文老师能出其右者。

张世老师的课堂气氛紧张，令人窒息。但是他以孔夫子的学问滔滔不绝，遂又让文学气息极度骤升。于是热爱古文言文的学生便可以大显身手，与张世老师来个交相呼应，很是不同。然而那些不爱学习的男孩子可就有些郁闷了，听着让他们厌烦的之乎者也，又加天气炎热，便就催生出了他们的困意。

张世老师以严师的呵责，迅速就能让进入梦乡的学生立时清醒，更是以圆睁的怒目让他们立觉毛骨悚然。

张世老师双手撑腰，以一个征服者的气势，配上振聋发聩的声音，将这些不尊师不重道的朽木请了出来，让他们站着上课。堂下的女生便就开始掩嘴低笑，张世老师便将双手撤下腰间，又开始之乎者也。课堂上再无敢睡觉者。

虽然这个中年人古板而无趣，但是其对孔子老子的精通，总还是让我们对其暗生拜服。是以学生都会忽略他如鸟窝一样的头发，如牛毡一样的衣角。张世老师以极大的热情讲文学和历史，生动而富有激情，同学们也都如痴如醉。

卧镇中学的校长是个胖乎乎的老头，这个老头的身上满是官僚主义，为人很注重气派，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树立自己的权威。于是善于溜须拍马者，便对其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张世老师对校长显得很是冷淡，大有不畏权贵的感觉。别人一见校长立时堆上笑脸，躬腰递烟。张世老师总是在见了校长后独自点上一根烟，默默地抽起来，偶尔也会打个招呼。

由于张世老师的不善于迎合校长，便是虽然资历高、学识广，却连个学科代表都当不上，一直是个普通语文教师。张世老师却并不在乎，他总是给同学们说：人，就要做个正直的人。

张世老师很排斥奇装异发。记得班里有个男生染了一头黄发，张世老师先是盯着那个男生的头发看了很久，然后问他：“好看吗？”男生低头不语。便就是一顿指责，直将那个男生说得面红耳赤。张世老师更看不惯男同学和女同学交头接耳，一旦发现，便就是一顿臭骂，言辞近乎粗鲁。至于男女大防的问题，我没有深究，只是对张世老师的做法不知道该做何评论。

我的对张世老师的最大敬意，是因为我的一篇作文。那是我用古文写的一篇文章，当时古文基础并不强，所用的不过就是模仿骈体文形式堆砌起来的文字。当时班里同学都说我的文章写的三不像，非古非今，都有些嘲笑我的意思。但是张世老师却给我的作文给了一个优。他对我说：“初中生学写古文是个好事情，这是很有意义的尝试，值得表扬。”

我在受了同学们的很多嘲笑后，终因老师的这句话又对行文写作有了很大的信心。在很多年后，我每写文章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穿插一句古文格式的话，并觉无比舒畅，行文也更会有思路。而同时，我就会想起那个带着厚厚的眼镜，衣角褶皱，面带威严和慈祥的中年人。

卧镇街道的书滩上，自然有武侠小说，卧镇中学的男同学自然都会去买。是以初中生已在看武侠小说了，我自然也不例外。

记得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在上数学课时看武侠小说，被老师发现后，便就是被老师将书扔到了脸上，一顿痛骂，并告诉了校长。校长自然不会容情，什么不知上进、不懂自爱的话之后，便是要开除学籍。摄于校长的权威，读武侠小说成了禁忌。

但是有大胆者，并没有被校长的权威所屈服，依然照读不误，我就是其中一个。而我在读武侠小说时，就被张世老师抓住了一次。我记得我带着满心的惊慌与不知所措颤抖着将书交给了他，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他拿过了书，却翻开看了起来，许久许久，他将书轻轻合上，放到了我的眼前，语气并不严厉地对我说：“武侠小说也有写得很好的，这本就很不错。但是，现在读武侠小说是有些早，我建议你不要过早去读。”然后，他转身就走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么严厉的一个人，居然并没有惩罚我，只是说了这么简单的建议的话。紧张顿消后，心里又生出了一股浓浓的敬意。

我们那时候大多都是通校生，就是早上从村子里赶到学校，晚上再从学校赶到村子里。大多数学生的村子离镇子颇远，所以在中午往往吃不上饭，只能吃从家里带来的馍馍。张世老师住在教师宿舍，自己做饭吃。而他经常会在中午时候，来教室带个同学去吃饭，便说中午饭做得有些多，一个人吃不完。我自然也跟着他吃过饭，也不过是一碗普通的面片。可是那为我盛饭的背影，我却至今都清晰记得。那个弯曲的腰身，直给我一种温情的感动。

张世老师的烟瘾很大，每当快要上课的时候，他就早早来到教室门外，书本放在窗台上，一个人站在房檐下吸烟。一根烟燃尽了，上课铃声也就响了，节奏总能掌握得恰到好处，让人情不自禁又生出拜服。张世老师以一个吸烟者的观察力，很准确地判断出了我们班的几个吸烟者。他总是对吸烟的同学说：“吸烟真没什么好处，何况你们都还这么小，以后再不要吸了。”语气并不严厉。他说完这样劝戒的话后，自己立时就到教室外面，燃起了一根烟，班里的同学都开始窃窃地笑。

卧镇中学发生的一件最为严重的事，就是一名女生的突然怀孕。这对于一名初中生来说，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事。于是那个女生成了全校讨伐的对象，什么不知羞耻了、伤风败俗了……各种言语。张世老师并没有说这些偏激且中伤的话。他就这件事对我们说：“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我们学校在青少年健康引导上做的实在太差，这不仅仅是那个女孩子的错，更是学校引导与教育上的缺失。你们正处在青春成长期，正确的成长引导尤为重要。”

我们毕业的那天，张世老师以代课教师的身份参加了我们的毕业典礼。他是个很少笑的人，那天却笑了，他微笑着说：“能看到你们顺利毕业，老师高兴。”这句话之后，立时又凝重起来，严厉地说：“但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学习的路还很长。”

毕业后，我到县城读高中，对卧镇中学的事也再不关心，也再没有听到过张世老师的消息。有一次在车站坐车回家，在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在不远处的人，身形和张世老师是那样的像，衣着发型也很像。于是我背着背包，穿过人群，走了上去，立时迎到他的正面，大喜之下就是失望，却原来并不是张世老师。失望之后，我不禁感叹，好久没有见我的老师了。

回到卧镇，我便就想着去看看老师，再一打听，却原来老师已调到别的县城去了。

此后，由于学习繁忙，也没有去邻县看望我的老师。终于，在我工作后的一天，一个消息传来：张世老师在一次车祸中去世了。

老天啊！你为什么不去眷顾一下这样好的一个人呢？好吧，那就在天国眷顾这个正直、慈祥、严厉的教育家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