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婚恋”小小说大赛参赛作品）
暮色还没完全围拢，路灯已经亮起来。
公园和球场之间的游廊亭下，人们凑成三堆，摆开几桌扑克和象棋。
一桌棋盘前，执红的老梁看了看表，跳马将军。
他慢悠悠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轻撮一口，吐掉碎茶叶。
连着撮了三口，对面的“棋王”还在揪着耳朵冥思苦想。老梁有些坐不住了，他抬头环顾周围的棋友：“换哪个来？我接电话。”
“哈哈，又到老婆查岗的时候啰！”看棋的人哄笑。
对面的“棋王”当然不乐意，他眼睛盯着棋局，伸手越过棋盘要拉老梁，嘴里喊：“你莫跑！”
老梁又看表：“再等你两分钟。”他摸出手机，没一会就看了七八回。
手机在七点零五分准时响起来。
“老头子，吃饭了没？”电话那头，老韦说话带着南宁味，尾音拉得长长的，“你不要老是吃肥肉啵？快七十岁的人了，该清淡就清淡。又不是年轻的时候，要干力气活。”
“我懂。”老梁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示意棋友们补位。
对面的“棋王”抓着光秃秃的后脑勺，叹息一声，投棋认输。
“你又下楼玩啦？”老韦听到动静，声音大了起来，“我讲过多少次啦？吃完晚饭要帮老大他们带一下妹和弟，给他们休息十分钟也好！”老韦嘴上还是这么厉害，逮着芝麻能往西瓜上说。
公园有一条六百多米的健身步道，老梁每天都要走几圈。他一手拎着保温杯，一手拿手机听电话，沿着步道走：“他们不喜欢跟我呢。”
妹是老大的女儿，老梁的小孙女，弟是老大的儿子，老梁的小孙子。
壮家人有时候不习惯叫儿孙的名字，管男孩子都叫“弟”，女孩子都叫“妹”。外人听了容易犯迷糊，但他们明白谁是谁。老梁记得，二十年多前，他和老韦到县城的初中看小二，当时他在楼下脱口而出喊了一声“阿弟”，楼上倚着走廊栏杆的学生都看了过来。等他的小二“轰隆隆”从楼梯间跑下来，趴在栏杆上的孩子们指着那时已经一米七五的小二哈哈大笑，还有人吹着口哨喊：“好大一个弟。”
老韦的脚步也在移动，她责怪老梁：“你平时都不带他们玩，能跟你才有鬼咧！”老梁听到了推拉门的声音，他左右看了一下，压着桑子说：“你不要总跑阳台。小二家阳台的推拉门灌了沙子一样，别又伤了！”
“我是腰椎滑脱，又不是断手断脚！”老韦嘴硬得很，但推拉门的动静小了一些，“弟在写作业，他妈拿衣架看着，别吵到他们。”
这个弟是小二的儿子，老梁的大孙子。
“最近南宁的牛肉掉价得厉害，晚饭后都能掉到二十块上下，等会我要去看看！”老韦顿了顿，“弟最近爱踢球，吃牛肉好。”她说着又乐起来，“这小子怕是要跟小二作对，小二教他篮球，他非要踢足球。前天还偷偷拿了妹的积木塞微波炉里，说要融化了做足球，幸亏发现得早……”
这个妹是小二的女儿，老梁的大孙女。
老韦话到这里突然拐个弯：“对了，你这几天按时吃药了吗？年轻时候说你不爱听，偏要抽烟，要喝酒，要吃肥肉，老了老了，看你还吃！”
老梁把保温杯夹在腋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
“带着呢！”他说。
路灯下，几个遛弯的老头儿从旁边超过，他们冲他拧眉挤眼，龇牙咧嘴的。
老梁收回药瓶，抬手表示打过招呼，听着电话那头喷壶的声响，嘴角便微微弯起，和往常一样问：“又折腾你的菜啦？”
“你不是废话嘛？”老韦这会应该是用腮帮夹着手机，声音像是隔着几层布传过来，“小二这个房子贵是贵了点，好在阳台够大，平时自己种点菜，能省不少钱，吃了也放心！”她又拐了个弯，压低了声音说，“你退休金别乱花啊，能帮就帮点，平时多买几次菜，没了你偷偷跟我说。老大一个人养家不容易。”
“知道啦，我省着呢！”老梁目光扫过花圃边上堆积的洋紫荆花瓣，说，“不过该花的时候也得花。”
他想起他们办席那天的糗事。他们是初八上午办的喜酒，房子是初七下午盖好的瓦。年轻的老梁为了省工钱没请师傅，带着几个叔伯兄弟自己干。结果到了元宵那晚，天上下雨，屋里也跟着下雨，家里的锅碗盆瓢用完了都不够接。一整夜，他老娘披着蓑衣，他和老韦抱在一起撑着婚礼上用的雨伞，三个人在火塘边干坐到天亮雨停。
步道走了一圈，又回到起点。老梁有些累了，便找条石板椅坐下，保温杯往边上一放，上身靠着椅背，叉开两条腿，惬意地出一口气。
边上，几株洋紫荆在初夏的晚风里叹息摇头，这大概是它们最难看的时候：红的、粉的、白的花只剩下零星几朵，叶子还没长出几片，树上又挂满了豆荚，夜色中像一只只浑身毛被拔了个七零八落的老母鸡。
“老周家孙子，跟弟一个小学的，还在读五年级呢，听说区里的重点初中就过来要人了。就是小二对门的那家……”
老韦还在自顾自地说，也不管老梁有没有在听。
暮色已渐浓。公园外围路沿上，卖糖炒板栗的小推车飘来甜腻的焦香。化身广场舞台的球场上，两个卖蛙人招引来一群孩子追逐嬉闹。
老梁嘴里时不时的“嗯”“啊”一声，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
成家四十三年，他习惯了这女人的唠叨。
“爷爷！”稚嫩的童声突然如瓷瓶迸裂，“奶奶想你了！”
所有的话便戛然而止，老韦的呼吸声变得很轻，轻得老梁仿佛听到名为“滴滴”的胖橘困惑地抬头而后又低头舔抵肉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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