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苹果和树

作者: 子艅 | 来源:发表于2025-10-31 11:20 被阅读0次

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不一样之【喧嚣】

早田学长自杀的那一天青子正在写一篇新的关于日本股市和房地产发展前瞻性评价的文章,她伏在靠窗的位置上,小小办公室里充斥着吵吵嚷嚷的今日股市行情讨论声、尖叫的手机铃声、带孩子上班的社员的孩子的大哭声,和因为负债累累而走投无路的崩溃的抱头痛哭的声音。声音混杂堆积编织成网,青子木然地握着笔,笔下的世界与面前的世界清晰地分割开来。

青子在接下这个任务前做了很多工作,翻看了很多股票经纪人发表的的社论和预告,在文章里写下房价才开始下跌,银行还在放贷,未来还有机会,在这时青子通过高中时新闻社的同学听说了她高中时曾真心爱慕的早田学长跳楼自杀的消息。

此时冬末春初,青子请了一天假坐了很久的车去参加早田学长的葬礼,她没能成功,她没有葬礼邀请函。早田学长毕业后先是做新闻,搭上了经济上行的快车,毕业后的两年内抓住机会乘着银行放贷的东风迅速在东京有了三四处房产,自此转型。早田的葬礼安排在他的房子中。这是一处十分漂亮宽敞的木质洋楼,仿古设计,带一小片花园。早田学长的葬礼十分隆重,穿考究西装衬衫的人们来来去去。年轻的早田学长的遗照放在房屋正中间。青子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学长的下半张脸,他在微笑,青子努力弯腰想看清遗照,却很快被保安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保安说这处房产已经经由银行被抵押给了一位渡边先生,除此之外早田学长在东京的一切乃至他继承的故乡稻田县的老屋都已经被抵押。

青子又坐了很久的车回去上班,在路上她意识到“这世上的一切没有什么属于早田学长了”。高中时新闻社里才华横溢的早田学长,毕业后雷厉风行的早田先生自此随着遗像被完全埋葬。可世界里的一切——比如金钱、房产,毫无规律可言的股票,哪一项是真正属于她的呢?青子这样想。

青子在路上遇到了车祸,一辆横冲直撞的酒驾车直直地撞上了她乘坐的小轿车,她感冒了,回到家后发起了严重的高烧,她请了两天假,她的工作顺理成章地被移交给了同事。她回到岗位后枯坐了两天,没有新的新闻和工作,没人理她,报社里同事们都在紧张地讨论股票又下跌了几个百分点,有人在急着抛售股票,有人在心不在焉地看报纸,青子在工位坐了一会儿,拿起本子和笔,忽略了社长办公室里声嘶力竭的“我拒绝提前还钱,你们银行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敲开了社长的门。

青子因此得到了独自前往百田县疗养院为专题新闻搜集素材的工作。自东京前往百田县需要乘火车,火车轨道在一座山面前岔开,经过一段长长的隧道,到了刚刚下过初春最后一场雪的百田县。百田疗养院建在山里,看上去是老旧的仿欧式建筑,枯败的葡萄藤缠在墙上。百田县前些年发生过严重的大地震,但百田疗养院几乎毫发无损,那时候青子跟着早田学长的新闻队来这儿探访过一次。青子要做一期百田疗养院的专题新闻,这是她在高中时期就想做的,历史悠久又几乎与世隔绝的疗养院接收一部分精神病人以及一些其他社会人士。社长厌烦地对她说她想做就做,又警告她现在关于经济和娱乐的新闻才是最重要最值钱的。青子觉得自己在模仿遗照上早田学长礼貌的微笑,微笑是黑白色,微笑死气沉沉。她礼貌地退出社长办公室,随后火速收拾东里逃离了充斥着股票颓靡和可能已经失去且无法挽回的金钱的办公室。

一(春之认知)

疗养院一共有三层,比想象中更大,后院有一大片空地,空地向外是草坪,草坪尽头连接着深不见底的树和山。在疗养院居住只需要每个月交纳一定量的住宿费和伙食费——总数听起来少得吓人。青子毕业两年,高中时期经历着日本经济极端繁荣的最后两年,毕业后一切急转直下,财富和数字紧紧联系又十分混乱,社会的一切如泡沫般漂浮后破裂。青子毕业后贷款买了一套小房子,却没能立即赶上经济的末班车——小房子不仅没按预期升值,反而大跌特跌,青子已经连续几个月被银行打电话催债了。她对抵押上自己的一切背上巨额借贷有了天然的恐惧。她高中时在新闻社总报道繁荣的经济和美好的明天,毕业后再写“美好的明天”的文章时,总有种本末倒置的悲凉感。一切好像一场梦。

青子在疗养院内采访了很多人,她发现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并不是无法沟通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交流的能力甚至妙语连珠。

第一个采访的人是花婆婆。花婆婆个头矮矮,慈眉善目,早年间长时间独居,子女都在国外,她有严重的阿兹海默症和运动障碍。子女卖掉了自家的房子后花婆婆被送进疗养院,在疗养院内疾病却奇迹般地渐渐变好,甚至已经找回了与从前水平相当的识记能力。

青子来这儿的第二个星期,某个夜晚被楼道里的声音吵醒。她大着胆子拎着棒球棍潜到楼道中,一探头,发现楼道里有许多梦游的人。

青子好奇又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个人,梦游的人眼睛禁闭,眼球灵活地微微颤动,四肢却十分僵硬。青子伸出手去想碰一碰梦游的人,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黑夜里没什么灯光的楼道里,青子险些把抓住她的人撞倒,那人将她拖回最近的房间,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是波多野先生。波多野之衣先生是在疗养院中休养的社会人士,他曾是一名律师。

波多野示意青子向外看,青子看到一小段楼道里至少有四位梦游的人。

波多野眉眼含笑地看着梦游的人,他示意青子把手递给他,他引导着青子举着手慢慢靠近梦游人,青子的手即在梦游的人的胳膊附近停了一会儿,梦游人悠悠转醒。花婆婆醒来后惊喜地跟波多野和青子拥抱,青子好奇地问她梦到了什么,花婆婆清清嗓子,她说梦到了自己在冰川徒步。冰蓝色吞没人的眼睛,她每走一步都可能会打滑和踩空,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花婆婆激动地小声描绘这里有多精彩,青子才注意到她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梦境是可以控制的,”花婆婆对青子说,“梦游的人是需要保护的。我们做梦时也在度过人生,时间在缓慢延长,仿佛拥有了两倍的人生一样。”

青子第二个采访的人是田中尚辉,尚辉是一个小孩子,因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遗弃进了疗养院,父母都是公务员,是相当严重的完美主义,在这样紧张乃至高压的环境下他的病频频发作,在治疗期间父母破产,父母没法负担起高额的费用,因此将幼小的尚辉遗弃。尚辉被遗弃后被救入了疗养院。尚辉今年十岁,为人却十分成熟稳重。

青子在一次在图书馆伏案写作时遇见了尚辉,她在疗养院的采访间隙依然关注着外界的经济局势,提心吊胆地为自己贷款买下来的小房子估价,预计价格实在支离破碎,青子心痛地喃喃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时间能倒流,她能回到过去,就不会头脑一热陷入银行的宏伟蓝图中背上贷款去买房。这时候尚辉突然从她椅背后探出头来,小声说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尚辉说这话时没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桌子那边探过身子,他抱着胳膊端正地坐着,“因为有怪兽在吞噬时间,时间是一条长长的单向的线,过去的时间被吞噬,因此我们只能去往未来,而不能回到过去。”

青子目瞪口呆地记下这句话。

“别去未来,”尚辉这时候严肃起来,“日本的经济不会再变好了,越来越多的人会因为负债而自杀,银行会倒闭,股价会暴跌,日元会贬值,泡沫经济已经破灭,剩下的就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过日子才能长久了……大家都以为明天会更好,其实对现在的日本来说能选择的更好的永远是今天。”

青子忍不住点点头:“经济专家的确有过这样的预测,不过……”

“不是预测,”尚辉摇摇头,“是未来发生的事。不要再期待未来了,我们都待在疗养院里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就好。”

尚辉的脸庞还很稚嫩,还保留着变声前的少年人清越的声线,但他说这话时十分严肃,眼神深沉又意味深长,让他不像一个小孩子而是一位成熟男性。气氛凝重,青子埋头记下,尚辉盯着她着重记下的话,松了口气。

第三个——并非第三个,青子在接着采访了很多人后采访到了波多野。波多野是疗养院最温和最博学的人,他是个专管民事案件的律师,处理一件民用商铺被砸案件时不幸败诉,甚至被当事人持刀攻击。这一切发生后他决定暂停律师工作,来到疗养院暂时休息。

在采访波多野前青子的记录本里已经装了几乎半个疗养院的人的奇思妙想——春天时种下的花种能够一直开放,会随着季节变化而变成各种不同的花,而这一切只需要一颗种子;夏天时会下绿色的雨,疗养院会变成森林,大家的食物会变成新鲜的蔬菜,衣服会变成绿色,雨停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夏天会有神奇的烟火大会;秋天树上会长出白色的非常好吃的苹果,可以做果酱和果酒,冬天时大家会一起炸年糕过新年。一年过得很快又很慢,在这里不需要担心物价上涨和钱币贬值,一切都有剩余,不需要担心未来。疗养院内的人都友好且快乐,他们在神奇的疗养院内平静地生活。青子仿佛也被这样的闲适感染了,她在采访波多野时,波多野微笑着说青子与刚来的时候似乎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吗?青子害羞地摸了摸脸,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日子真的很轻松吧,不用上班,不用还贷,不用跟银行主理人没完没了地辩论和道歉……波多野翻看着她的小本子,青子补充:大家也都很有趣。

波多野神秘地一笑,他合上本子。

“疗养院的一切你了解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件事。”

青子好奇地探头。

“尚辉说的我们可以去往未来,”波多野解释,“是要通过媒介的。宇宙是一个套娃,由一层一层的空间组成,空间的总质量不变,因此越内层的空间密度越大,也就是时间流逝也越快。层与层之间有媒介,内层通过媒介依附在外层,通过找到媒介并利用它,我们就可以去往未来。”

青子呆呆地看着波多野,波多野带她来到室外,最高的一棵树旁,从地上捡起一只微微发皱的红彤彤的苹果。

“它即将完成一次时光之旅,”波多野略带挪揄地对青子说,“你有什么想对它说的吗?”

青子在心里想原来律师大人也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但她还是很配合地清清嗓子,对着苹果点点头:“回见,苹果。”

波多野微笑,几乎在他手腕翻转的同时苹果不见了。青子也开心地笑起来。她喜欢这个疗养院,充满着奇异的想法、时间的故事和有趣的人的地方。

二(夏之融入)

在初夏的一个夜晚,青子在夜晚加班加点收拾自己的换季衣服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一声微小的重物砸地的声音。她住在一楼,推开窗能看到院子和院子里最高的一棵树。这一天晚上起了薄雾,院子里的一切裹在暗沉沉的雾中看不清楚。青子走到树下,隐隐约约看到地上有一颗苹果。

之后青子再回想这一夜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在意过苹果是什么颜色的。她在树下呆呆地蹲了好久,似乎什么也没想,渐渐地开始犯困,大脑失去了方向感。在梦里她好像在一片田野里散步,周身麦穗的香气十分动人,脚下柔软的泥土让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跟着祖父生活的日子。第二天她醒来时还记得这个梦境,如此真实又迷人。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醒来的,床上还堆着没收拾完的衣服,她跑到院子里,看到地上只丢着一枚苹果核。

自此她发现记在本子里的很多事得到了印证。她春天时种在花盆里的花籽变成了一大簇漂亮的矢车菊,夏天的第二个星期一下了绿色的雨——是晶莹透亮的绿色雨滴,雨水落在手上弥漫出绿色的水雾。疗养院里长满了树,树冠遮天蔽日,餐厅里摆满了新鲜的嫩绿色的生菜和深绿色的油菜,尚辉和波多野热情地招呼她一起用餐,波多野的暗褐色的牛排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绿色蒸气。

“今天是绿色心情,”波多野切下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向尚辉挑挑眉,“来一块绿色心情牛排吗?”

绿色牛排和蔬菜都很美味。青子走在疗养院“森林”中,她惊异地发现这里的树都是真实的,树干湿漉漉的,树叶油润,她能嗅到水汽和植物的气息混合的清新的味道。青子第一次见真正的森林,她感觉鼻尖沁出的汗都是浅浅的绿色。波多野教她辨认树桩旁的蘑菇,他们采了很多蘑菇,青子在树间穿梭,波多野悠闲地跟在她身后,尚辉十分惊人地爬上爬下。蘑菇最后被送给餐厅做了蘑菇汤,蘑菇汤是褐色的,波多野说喝了绿雨天馈赠的蘑菇汤,一整个夏天都不会中暑。

第二日一早,青子醒来后急急推开窗,窗外的森林已经消失,空地和草坪昭示着奇妙的日子已经结束。青子在窗前愣了好一会儿。

疗养院的烟火大会在盛夏夜晚。青子犹豫着穿着自己的职业装走出房门时,花婆婆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举着一套漂亮的白底粉花的浴衣。

“夏天快乐。”花婆婆折了一支矢车菊帮她簪在发髻上。

矢车菊在发髻和天空绽放——其实是烟花,然而仔细看着烟花,才发现它绽开后是每个人浴衣上的花纹。事实上烟花只有一簇,青子惊异地观察到,只是烟花会变成他们的浴衣花纹,一旦长时间盯着烟花看,烟花便会变化——在同一时间大家都在专注地看着烟花,于是烟花层层叠叠十分绚烂。

青子仿佛已经住在疗养院很久很久了,她抬头望着夜幕中频频绽放的烟花想,实际上也才只有几个月而已。好美丽的夜晚。她已经不想知道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暴跌的股价、贬值的房产和银行可怕的催债电话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世界明明是单调无聊的,青子小声说。

世界是单调无聊的,波多野走过来重复,世界里循环着出生、长大、欠债、暴力和死亡。

青子歪着头看着波多野。

“世界其实是多面化的,青子,”波多野对她眨眨眼,“重要的在于你对它的认知。”

三(秋之真实)

青子发现苹果树上长出的苹果变成了白色。这是一种漂亮的不透明的乳白色,十分温润柔和,青子看着它想到了母亲的怀抱、热的牛奶、整团的棉絮和一切一切柔软的东西。她这是第一次见到白色的苹果。

青子的关于疗养院的报道越写越长,奇妙的事件越写越多,几乎像一部小说了。她计划在秋天多多观察疗养院的人们,观察他们的爱好特点和生活的方式。她要将疗养院的一切记录下来,一想到这篇报道和疗养院可能流芳百世,她激动得战栗。

然而她的调查因为母亲意外去世而改变。青子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因病离世,母亲住在乡下,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在超市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司机肇事逃逸。青子赶回老家操办了母亲的葬礼,她似乎头脑一片空白,又好像时时刻刻在思考,她看着母亲的遗像,母亲的笑容和早田学长的黑白色的笑容重合,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没再回疗养院。打理完母亲的事后她开始正常上班,从疗养院回来后青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报社的工作依然是搜集来自政界的和经济界的新闻,经济在持续下行,银行一蹶不振,连带着娱乐产业随之崩塌。青子有时忍不住想起疗养院内尚辉的预言——尚辉说的未来。未来没有任何重新好起来的可能,越来越多的人因为背负天价债务而自杀,更危险的是企业开始大量裁员——青子的生活紧张起来。没有人搬着箱子在大家不舍目光中走出报社,因为离职的人都是忽然消失的。在某一天社长也消失了,社长办公室一片狼藉,这之后很快来了一位新的社长,新社长命令所有在职的人提高效率,他制定了新的任务书和竞争计划,每个月排在最末的人将被解雇,排在后几名的人将被克扣一半工资。青子没有时间整理她的疗养院报道了,她必须拼命东奔西跑去找最新的新闻,添油加醋成短短的评论发表在报纸上,她的排名危险地悬在倒数几名。

她感到很孤独。

她很想念从前的社长,旧社长面容优雅身材高大,虽说做事待人雷厉风行,但不知为什么总让她想起波多野;她最喜欢的同事会在早上跟她打招呼“青子,今天也想来一枚温泉蛋吗?”像极了总是笑眯眯的长皱纹的花婆婆;至于尚辉……她很难联想到尚辉,她身边的小孩子总是天真乃至傻乎乎的,只有在偶尔见到新社长时,新社长散发的成熟男人的气质让她有些望而却步,她才意识到曾经到达过未来的尚辉也是一名成熟男子——她总是想起疗养院的人,她总是将身边的人看作疗养院中的人,可实际上身边并没有多少人如她想象般友善、优雅且悠闲,大家都是疲惫的。青子因此觉得很孤独,她仿佛被扔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她也不再做梦了。偶尔有梦境也是杂乱无章的。

这一天青子坐在窗边发呆时看到了院子里一棵陌生的树。报社四周只种了寥寥几棵树,青子从前喜欢在院子里坐着寻找灵感,将周围的树认得七七八八,却没有见过这样一棵树。她去问同事,同事看起来很诧异,但他还是推了推眼镜,严肃且严谨地说那棵树很早就在那里了,没什么特别的,是一棵苹果树。

青子跑出去盯着这棵树。如今是秋末,树上似乎已经没有苹果了,青子找来一根长杆子不死心地拨弄着树干,窸窸窣窣地抖落一地树叶,她仔仔细细地找,几乎从下午找到傍晚,在傍晚时分她终于找到了遗留下来的一棵苹果,拨开树叶和层层叠叠的树枝,这枚苹果个头小且皱巴巴,但它是一种温和的透亮的白色。

四(冬之雪国度)

青子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在某一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疗养院的世界,白色苹果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认识的人和事已在她脑海中根深蒂固,她即使回到了报社、再接触曾经认识的人,一切似乎都开始不一样了。

青子有些害怕。她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感受到了长久的孤独。这一年冬天降温很快,青子最终在新社长恐怖的竞争主义里勉强留在了报社,平平安安地走进冬天。东京下了第一场雪,建筑和车子上只有薄薄一层积雪,地上湿漉漉的。青子每天坐新干线上班,她穿了两件厚毛衣,戴了两条围巾,在新干线上、陌生人散发的热气里昏昏欲睡。下一站该下车了,她站起身来费劲地从人群中挤过去,等待车子开门的短短几分钟里,她忽然看到了站在她不远处的、同样在专注地盯着车门的波多野。

波多野似乎瘦了一点,脸上的棱角十分明显,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冷峻。但波多野的双眼依然明亮温和,青子激动得浑身发抖,她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从人群中挤过去,抢先站到站台上,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了刚刚下车的波多野。

这是回归正常生活的几个月来青子第一次感受到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她扑上去,紧紧抱住波多野。

波多野却很惊奇。

在狭窄温暖的咖啡店里,波多野慢慢地搅着咖啡,青子焦急地靠近他,几乎哀求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波多野迟疑地点点头:“抱歉,真的不记得。”

偶遇波多野让青子重新感受到了自己与另一个世界的强烈的联系,可波多野什么都不记得。青子一股脑地说出了波多野的过去,波多野更加惊奇。他是位律师,他喜欢品鉴牛排和果酒,他曾因为败诉了一桩案子而决定去疗养院待一阵。百田县是他的老家,于是他选择了百田县疗养院。只是他没有待太久,东京的律师事务所需要他,他很快复出,在这样民生快速恶化的情况下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但他的记忆里从没出现青子这个女孩。

青子却知道他的一切,这让波多野有些不知所措。青子向他描绘光怪陆离的疗养院,波多野很感兴趣,他觉得这是个神奇的地方,却一点不记得大部分“神奇的事”都是他告诉青子的。

青子颓然地坐下。她仿佛被疗养院再次抛弃了。波多野善意地安慰她说也许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偏差,他自打工作忙起来后记忆力总是不太好……青子看着这样依然善解人意的波多野,她在心里流泪,现实中却只能苦笑。波多野记忆里的疗养院只是个普通的地方——但他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他决定跟青子开始聊疗养院。于是青子这样占用了一位律师宝贵的一下午,青子的情绪慢慢转好,最终两人约定今年新年时要回疗养院看一看。波多野即将告辞时青子环顾四周,忽然跑开,向咖啡店老板要了一样什么东西。

波多野好奇地看着青子手腕一翻拿出一只苹果来,苹果十分圆润饱满,他看着苹果,青子几近虔诚地看着他。青子忽然问波多野:“这只苹果是什么颜色的?”

波多野不解地看了青子一眼。

“红色的。”波多野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一枚十分漂亮标致的熟透的苹果,红彤彤的光滑的外皮,躺在青子白色的柔软的手套上。

青子在新年的这一天没有等到波多野。她从下午等到傍晚,看最后一点太阳光消失,随后路灯在一瞬间嘣地全部亮了起来。青子在路灯下木然地站了一会儿,独自回了百田县疗养院。

通往疗养院的路曲折又漫长,天气很冷,小路上没有路灯,在看到疗养院里的灯光时青子几乎被冻僵。但好在她安全到达了。她走进去,餐厅在正前方,住宿区在左手边,图书馆在右手边,透过餐厅的窗子,她能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模糊的面孔凑在一起——在炸年糕。年糕的黏黏糯糯的香气和热油的爆炸般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她看到矮个子尚辉、花婆婆、医生渡边和花匠森久保,熟悉的面孔和疗养院的温度让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她想起在疗养院的第一场梦,温和的阳光和柔软的土地。她站在疗养院前,却在一瞬间感到恐怖的冰冷。她早该意识到了——事实上她已经意识到了,疗养院本就是另一个世界,在她参加完早田学长的葬礼回来的路上,第一次在撞得七零八落的轿车里安然无恙地醒来时她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残酷的真实。

她背后是寒冷且黑暗的通往东京的小路,现在疗养院内的人还没有发现她,然而青子没有选择回头回到东京。她向着面前的灯火走去,虽然失去了波多野和红色的苹果——也许失去的不止这些,可她也勇敢地逃离了可怕的现实。现实十分可怕,未来不再有机会,她最终决定回到疗养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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