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1
虽然离毕业还有好几个月,但是学校里基本已经没课了,班主任明里暗里地跟同学们说大家有条件的可以提前接触一下社会,别到时候一毕业找工作就抓瞎。
其实不用班主任提醒,依茹每年寒暑假都会去打工,在北京读书这几年,偌大的北京城她算是都跑遍了。一开始她会选择去动物园和大红门这样的服装批发市场当服装导购,业务熟了之后她又想接触最终端的顾客,最后直接去了西单和王府井这样客流密集地方。这么忙碌不为别的,就为了看看像北京这样的一线大城市人们的服装消费品味是如何变化的。依茹一直有一个想法:想要开一家属于布依族自己的民族服装店。这也是当初她报考服装学院的原因。
刚来北京,这个来自贵州布依族的小姑娘就见识到了大城市的人真多啊!开学典礼上新生人数就已经比她在老家县城上高中时整个高中部的人还要多,其中女生的人数更让依茹感到震憾,因为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女生都能像她这般幸运,上完初中之后,还能上高中、上大学。比如她的发小黎依。
黎依与依茹同村,两人不但从小一块长大,还一直是同学,用布依族的话说,俩人这叫“老同”。在家乡的那些恬静又美好的日子里,两个姑娘经常约着一块打猪草,上学,放学后要是作业都做完了,她们还会一起坐在那棵最大的榕树下,跟着村里的婶婶和阿婆们绣绣花。
布依族的女孩子没有不会绣花的,在她们出嫁以前,织布、绣花甚至给布匹染色都是她们的必修课,不会织布的女孩找不到婆家,不会绣花的女孩则会被认为心不够灵、手不够巧,连带以后出生的孩子也会被冠上“手笨”的头衔。
依茹和黎依无疑是村里手最巧的两个姑娘,只是后来俩人一个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学业上,而另一个家里则觉得女孩上那么多学没用,以后也是要嫁人的,最后听从了父母的安排跟着熟人去了广东打工。
依茹还记得黎依走那天,她们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塞给黎依一大包她连夜蒸的五彩糯米饭,还有一包舂得又碎又香的拌了白糖的芝麻,让她路上饿了吃。等在村口的老旧班车传来的喇叭声催促着黎依上了车,她在车窗下哭着说以后记得给我写信。那是2009年,北京奥运会举办后的第一年。
北京奥运会让世界看到了中国,中国也因此迎来了更多的机遇和挑战,那么如果她有一天也能让外面的世界看到贵州、看到布依族,那是不是家乡的人们也不会再受贫穷的困扰,想上学的孩子有学上,不愿离家的孩子能守着家?依茹想。
依茹每半个月总会打两个电话,一通是打回家里,另一通是打给在广东的黎依的。
父母早亡的依茹家里只有阿婆和她相依为命,为了能让孙女上大学,阿婆当掉了当年自己出嫁时的一整套银饰,家里也根本谈不上装什么电话,但是村里的小卖部有一部公用电话,她和阿婆约好了每个月的十五号晚上七点半她都会打回去,阿婆只要付个五毛钱的接听费就可以。在电话里,阿婆陆续告诉依茹家乡的新变化:开始有年轻的党员干部下到基层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了,村民们开始上山采山货、卖山货,不再像以前那样只靠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动也能攒到一些钱了……
依茹老家所在的村镇靠山靠水,有山货,有土特产。山茶清香,蜂蜜沁脾,但是依茹还是觉得这些特产不够“特”,因为其他地方也有茶和蜂蜜,并且这些既不能真正又全面地代表家乡的风物,同时也很受季节限制。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代表家乡、代表布依族,那还有什么比布依族的刺绣和传统民族服装更具代表性的呢?阿婆虽然很能理解依茹的抱负,但是在具体细节上给不出太多的意见,不像黎依,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跟打给阿婆的电话正好相反,打给黎依的时候每每都是依茹先打通后让电话响三声便挂断,随后黎依便会打过来。这是她们约好的暗号,因为黎依说她现在有工作能挣钱了,而依茹还在上学。
黎依会告诉依茹她所在的是个电子厂,她的工作就是在流水线上装配零件,每天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上一天休一天,有时候累得她真的想辞职不干了,但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然后黎依又说她很想念依茹,想念家乡。依茹说我在北京几乎把所有的服装市场都转遍了,等我毕业了回去开一个民族服装店,咱们一起干!黎依说你的想法当然好,不过要租门面,要请绣娘,还要负责销售,前期的启动资金可不少呢!说到资金,依茹犯了难。
以前假期打的短工挣的钱她都花在学费和买服装材料上了,剩下的也都寄回家,为了省路费,她甚至有两个春节都没回去了,前几天有同学说四环外有个大厂叫露曦科技的在招实习生,公司业务是人工智能类方向的。据说那的工作环境不错,待遇也比其他行业的要高。依茹和黎依商量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她有些纠结,因为自己原本想着多接触接触服装行业积累经验,也怕要是去了一个新行业实习,以后第一份工作想要再跟服装相关就难了。但是黎依却说现在的世界和以前的不一样了,多了解不同的行业没准对以后的创业有帮助。依茹同意了黎依的看法。
因为有了同学的引荐,依茹顺利进入了露曦科技,成为了一名实习标注师。
2
标注,其实就是教计算机“看”东西。怎么能教会它们呢?首先在众多的图片中将某一类的事物标记出来,让计算机多看,这一类的东西多看,以后在不同的场景中再看到,它们就能识别出来这是这类东西,这就算教会了。这个标记的过程就叫标注,而给图片做标注的人就叫标注师。
对于实习生,露曦科技有专门的培训部门负责培训,通常培训半天之后就能够简单上岗,所在部门还有部门助理负责后期的跟进和对接。
坐在工位上,依茹面对着前面的电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个做标注的部门除了有像她一样的大学生以外,还有一部分是腿脚不方便的残疾人。这也难怪,“标注师”这名字听起来高大上,但实际上就是个技术含量偏低的熟练工种,脑子灵光点的哪怕没有经过正规培训,就站在边上看一个熟手操练,看个一天半天的也就学会了。这样的工作难度对比起她在学校要熟记并熟练运用几十上百种的面料、颜料及其特性,实在不值一提,依茹甚至觉这点活儿干一个月就能挣出来她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这钱拿得实在有点烫手,不过对于她想要在短时间里多挣点钱,这样的公司还真是首选。依茹凭借着一股子韧劲儿,很快就成为了标注部门的熟手,状态好的时候一天能标注110万个点,部门助理有时候甚至会让她带带新人!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和依茹一起实习的同学说学校让交实习证明的复印件,你的签字了没?依茹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还没签。下午一上班,她就去找到标注部门的助理,可助理没跟公司对接过这事,直接把依茹推到了部门负责人这。
依茹去经理办公室时,经理赵小文正和几个组长商量着怎么给算法组搞个大需求,好让他们整个标注组也能摁着一个大活儿弄,别三天两头换标注物,刚起来的手速一换标注物,效率也明显下来了。正说着呢,一个小姑娘敲门进来了,说是找赵经理在实习证明上签字盖章。赵小文接过一看那纸证明上学校一栏填着“服装学院”,心想这需求还没商量出个名堂,公司又整天给标注组塞这些个专业不对口的实习生,心里就是不爽。眼睛瞟了一眼姓名栏,你叫——依茹?还有姓依的。这个姓氏确实少见。
是呀。小姑娘倒也不怵,说我是布依族的。
喔——赵小文拉了个长音,没毛病,你们那儿肯定还有姓布的。
依茹听得出来那是调侃,可是碍于有求于人没有回话,要在平时,她早怼回去了。
见依茹不说话,赵小文又问,服装学院,学裁缝吗?
这回依茹回答得简明扼要:服装设计。
哎呀,赵小文听了直咂嘴,那你可不好转正呀!
我也没打算转正,我是要回老家创业的!很显然,依茹根本没把转正当回事。
等会儿……你说创业?经理这才反应过来。
依茹说,我是贵州的。我十三岁就开始学习刺绣,高中毕业后本来打算成为绣娘的,后来家里一定让我去上大学,我就选了服装设计。贵州的刺绣、印染、剪纸……都是我们布依族的传统技艺,现在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也是代代相传的手艺。我的梦想就是能把我们的刺绣技艺发扬光大,带着村里人吃饱饭。
依茹的一番话让赵小文和几个组长自惭形秽起来,没想到2014年竟然还有人跟他们讨论吃饱饭的问题。平时他们都只能从新闻媒体的报道中了解关于老(区)、少(数民族地区)、边(区)、山(区)、穷(困)地区,可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们面前,并且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数民族姑娘!
可能是依茹的壮志雄心打动了赵小文等人,他正色道你的想法不错,我也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是刺绣和人工智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行业,你就不怕浪费时间吗?
依茹不同意了,她跟几位说了一下刺绣和标注的共同点,说到“像素就像绣布上的网眼儿,平绣就是拉线”时,赵小文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然后赞赏地说道还真有点意思,以后标注组找不着活儿了就去识别你的刺绣。
依茹当了真,说那咱们的算法还得改进,现在的标注主要都是识别一些简单的品类,刺绣作品可没那么简单,它们的构图里包含变化万千的图案和各种各样的故事,想要达到真正的人工智能,得用更精细的打点标注才行。
不知道是不是依茹的这句话点中了哪个“开关”,赵小文激动得跳起来想握住依茹的手,依茹吓了一跳,好在他的手刚伸出一半又撤了回去。对!你说得太对了!精细标注才是未来的大方向!等你回去把公司开起来,咱们一定得合作!别忘了,我叫赵小文!
依茹没想到要个实习证明最后却成了合作邀约,心里对自己的坚持又多了几分信心!
6月,依茹顺利从学校毕业,但毕业即失业,她想过立即回老家把服装店开起来,但是阿婆和黎依都劝她,现在大家都往外跑,外面的机会多,你要是现在回去,衣服卖给谁?依茹想想也对,又留在了北京,依然在露曦科技做标注师。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偶尔有联系的,不是改了行就是感叹行业生存艰难,依茹经常能梦到自己和黎依一起坐在家乡清澈的河边刺绣。就在挣扎与等待中,依茹度过了她毕业后的第一年。
在露曦科技打工的这段时间里,依茹一边努力地赚钱,一边给部门带新人,对于自己的专业她当然也没有落下,她咬咬牙给自己买了一台高标配的笔记本电脑,闲暇时用软件设计衣服,画下灵感图案,或是上网看看各地的关于少数民族和传统文化方面资讯,同时也关心着老家的变化。这天,一则发表于2015年5月的题为《幸福满满,这里的搬迁群众成了数据标注师》的新闻吸引了依茹的注意力,文章里提到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乡——贵州。
看完文章,依茹连忙给阿婆打了个电话问情况。阿婆说没错,现在政府下大力气让弄了什么什么“扶贫工厂”和“扶贫车间”,让老百姓在自己家门口就有工做,有钱挣,搞得可红火了,你快回来吧,对了,听黎依阿妈说黎依也要回来了,你们俩很快就能见面了!
3
依茹没有犹豫,辞了工作回到老家,依茹花了几天时间,选了几个时间点先在镇子里瞎逛逛,看看家乡的变化,尤其是阿婆说的“扶贫工厂”是依茹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天八点半不到,依茹就等在镇里扶贫孵化试点区门口,看着那些刚送完孩子上学的妈妈们陆续进入了厂区,上工铃一响,原本还吵杂的厂区一下子安静下来。趁着上午上班的空当,依茹又上镇里最热闹的街市转了转,她转了好久,才在最大那个商场的二楼的最角落的位置找到了一家卖民族服装的。
依茹看店里没什么客人,于是上前跟老板娘套了套近乎,说大姐,咱们镇几乎都是布依族,为什么我在街上转了好久才找到你这一家卖本民族衣裙的?
大姐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新东西,新式服装,新式婚礼,结婚时男的要穿西装打领带穿皮鞋,女的要穿婚纱。这些老东西,颜色单一,款式单一,想要做得好看很费工的,染布、选样、配线,之后再花时间刺绣,从头巾到襟边,再到腰带都不能马虎,几个绣娘做一套衣服都要好几个月,年轻人哪里有时间去等?以后哇,穿的人会越来越少。大姐说到最后叹了一口气。
依茹又问,那既然没有市场,现在会刺绣的绣娘怎么讨生活呢?总不能都下地干活儿吧?
大姐说,除开一些绣工特别好的绣娘还能接到活儿,其他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进到厂子里上班了。
厂子?什么厂子?
就是镇里新建的那个产业园区,说是什么数字化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好多妇女都去那上班了。
被印证猜测的依茹却没有半点高兴,因为她知道,如果妈妈们有了工作,那她想要将服装店开起来的想法势必要延后了。因为掌握传统刺绣的绣娘通常都是这些妇女们,一套成品服装单靠一个绣娘还有可能完成,但是如果订单量大的话,没有其他绣娘一起合作是不可能完成的。另外,年轻人的消费趋势也成为了新的难题。
依茹有些挫败,她没想到国家的扶贫政策居然成了自己创业路上的拦路虎。想想在北京求学的那几年,那些她在图书馆熬过的夜,手掌上被剪刀磨到起泡最后又变成厚厚茧子的手指,她不甘心!依茹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她没有想到。凭着在北京大厂的实习经验,依茹大概知道类似标注这样的工种的招工要求一是技术要求不高,二是好招,也好辞。像那次她们部门接到了算法组给的一个大单,接着连续做了三个月的可乐瓶子标注,可是之后的几个月,都是一些零星小活儿,像什么牙膏啊,钥匙啊之类的小玩意儿,三天两头一换。活儿少,意味着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后进来的和那些效率低的实习生就成了被辞退的首选。
这其实也是好事。依茹安慰自己,有了政策的支持,很多像黎依这样外出打工的女孩甚至是妈妈们可以不用再离家,而是守家带业,她应该开心才对!
可是如果不是呢?另一个声音在依茹脑子里响起。正规的企业需要正规的管理,哪个企业能允许员工时不时就请假,或是经常性的迟到早退?她实习的时候,同组有个小姑娘就因为迟到了三次,当月的全勤奖直接就扣光了。再说现在人工智能这个行业竞争这么激烈,谁能保证这个基地总有活儿呢?
依茹越想心里越打鼓,想来想去,只有去一探究竟才能心安。她出了商场,叫了个摩的,直接去了数字化产业扶贫孵化试点。
这一片说是孵化试点,其实也是扶贫项目下易地搬迁最大的安置点。政府把这两个点结合,其实也是从实际情况出发,招商引资来的企业有政策优惠,扶贫搬迁来的居民在这里房子是免费住的,还给补贴,没有收入的可以到当地的企业应聘,这样的好政策相当于在自家门口就能上班,还能顾家顾娃,依茹都有点动心了。
大门外,依茹被门卫大爷拦住了。你找谁?依茹灵机一动说我来应聘的。大爷也不怀疑,说那你进去吧。说完摁了一下手里的遥控器,门口的栏杆便自动抬了起来。依茹进了基地,拐了几个弯,才看到一个三层小楼和其他楼不太一样,她壮着胆子走近一看,楼周围坑坑洼洼的,下水管都还露着,显然是地基都没填实,有个悬空的台阶,上面架着几块板子。依茹刚抬脚,就听见有人问你找谁啊?
依茹抬头一看,是个长脸、头发往后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依茹直觉他是这一片管事的。
我是来应聘的。依茹把刚才对看门大爷说的话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一遍。
哦,那你跟我来吧。依茹见状赶紧快走几步跟在后面。一路上,依茹看到的工作区域和工作环境和她在北京实习的时候很像,一群比依茹年纪稍长的标注师们正在专注自己手头的工作,开放式的工位让密集的鼠标点击声充满了整个空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依茹偶尔会看到个别妈妈会背着孩子上班。很难想象,离家才不过几年的时间,山区里居然也建起了写字楼,原来拿起锄头就能下地干活,拿起绣花针就能绣出好看图样的布依族姐妹们,如今也和大城市的打工族一样,埋头于电脑前……
依茹的胸腔里开始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生成。
你叫什么?长脸男人坐定后问道。
我——我叫依茹。
你知道我们招的是什么工吗?
知道,标注师,我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干过,有一年多的经验。
长脸男原来叫张成,算是标注基地的负责人,整个基地的用人招工都是他说了算。基地一共也就三层,标注师们都在一楼工作。
由于有经验,张成当即录用了依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茹又过回了在北京打工时的日子,工作时标注物品喂机器人,休息时走乡下村,拜访民间绣娘,向她们请教刺绣和服装制作的技艺,后来商场那个老板娘也知道了她,还说等哪天她设计出来的衣服,一定要挂到她的店里售卖。
一周以后,黎依回来了,她带回来的还有她要结婚的好消息。
你这个鬼人精,要结婚了才告诉我,是不把我当老同吗?依茹有些生气。当然不是,是因为怕我爸妈知道才不告诉你的,你也知道的,他们一直想趁我结婚的时候多要点彩礼,准备给我弟结婚用。我男朋友家里条件一般,拿不出那么多……
那他们能同意吗?
不同意也没办法,我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娃了!黎依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依茹瞪大了眼睛。真的!!
当然是假的!
依茹随后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你呀,这种谎话也敢说!
不这么说他们怎么会同意我结婚!
那……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挺好的,在厂里时候,过年过节加菜,他都会把肉挑出来给我吃。黎依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幸福。
那就好。依茹又说,你们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十一,那时候还不冷,还能穿婚纱。
穿什么婚纱?等我给你做一套最漂亮的婚服!
4
也许是因为受到创业不顺的打击而越发地想要证明自己,也许是因为黎依寻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为她高兴,依茹把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给黎依做婚服上。她先是花了一个星期,托老板娘大姐找到了几位经验丰富的绣娘,然后从她们那里求来了好多传统服饰上的吉祥绣样,有锦绣山水,有花鸟鱼虫,每一个绣样都深深扎在依茹的心巴上。多年的朋友如今要出嫁,依茹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她最漂亮的模样。
十一婚期很快到了,黎依把请帖送到了依茹家里,两个年轻人又聊了很久才分手。临走前黎依问我这都快结婚了,什么时候能喝你的喜酒啊?依茹说那你等着吧。黎依说呀,我们的依茹到底是北京回来的大学生了,连家乡的小伙子都入不了眼了,我看这是非大城市的人不嫁了!依茹又羞又怒,最后连推带踹地把黎依“赶”出门去。
婚礼那天,吉庆时刻,在银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中,依茹掺扶着新娘出场了,尤其是新娘黎依身上那套靛蓝色的布依族传统衣裙,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依茹将头裹(裹在头上的包帕)由原来的白底蓝格大胆地换成了黑底蓝格,显得庄重又大气;上衣的领口、袖口,还有下装百褶大筒裙的裙边都绣着以花田为背景的牡丹花苞。浅浅的粉在娇翠绿叶的点缀下,显得生动又活泼。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要数新娘身前的那片围腰了!围腰的两侧分别绣着一大瓣牡丹花瓣,正中间则是一个三层藻井图案围着的一朵盛放的牡丹!要是有人注意看的话,新娘就连脚上穿的布鞋面也都绣着牡丹花开,整个人就像是从花中走出来的一般!不!应该说新娘就是一朵最漂亮的牡丹花!
在众人的惊叹声和祝福声中,新郎和新娘行完了礼。婚礼结束后,黎依找了个空当往依茹手里塞了个东西。
什么啊?神秘兮兮的。依茹说。黎依说你自己看。依茹摊开手一看,原来是张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她听过的名字——陆跃珍,下面一行小字印的是“珍鑫民族服装加工坊创办人”。依茹高兴坏了,说她可是咱们布依族有名的刺绣高手,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又怎么会来你的婚礼?她在哪?快介绍给我认识!
黎依被一连串的问题轰得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好,等依茹住嘴了她才说陆跃珍是我老公的远房表姐,你给我绣的新娘服她那天她正巧看见了,直夸你的绣工好、设计也妙,还拜托我介绍你们认识,可惜她今天有事来不了,不然我也不会只拿她的名片给你了。
依茹攥紧了名片,一把把黎依抱在了怀里。
当日历上的年份显示进入2016年之后,依茹明显地感觉到标注基地开始越发地繁忙了,标注师从她加入时的八十人,增加到了两百六十多人。这是原来的三倍还多。工友们都是本地人,其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有家有娃、年龄在23至38岁的妈妈工人,像依茹这样单身又高效的熟练工,在这一年里除了继续给新人做培训外,有时候也能接触到一些分配任务的工作,因为这一年,她升为了标注一组的组长。
升组长的时候,依茹没想过自己会接受。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特别冷,阿婆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的两个多月把之前攒的家底一下掏了个大半,没办法,骨瘦如柴的理想不得不向丰满的现实低了头。面对陆跃珍大姐一再诚挚的邀约入伙,依茹只能说声对不起。好在陆大姐是个实在人,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我工坊的大门总会为你而开。也是因为这句话,依茹又有了坚持的勇气。
基地里,张成对标注师的分组简单粗暴,一组二组都是些手快眼快的,单是两个组长的工作效率就能顶后进三组的三分之一。三至五组越往后排效率越低,甚至有些组员基本都是“事妈”,她们学历低,反应慢,还有就是三天两头请假,不是婆婆妈妈病了,就是孩子病了,所以组里的任务很少有能按时完成的时候。张成还针对这种情况在工区加装了摄像头,专门盯着那些上班时间偷跑出去接孩子或是早退的人。
每当抬眼看着那几个摄像头,依茹就有一种把狼喂饱了反遭狼咬的愤恨。可不是吗?她们可是给机器人喂“饭”的标注师!现在机器人是喂饱了,能识别谁在偷懒谁要偷跑了,它们反过来成了标注师的监督者!这不就是现实版的东郭先生与狼吗?依茹也给张成提过建议说这些妈妈们当初在基地新成立的时候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只不过现在任务虽然多了,但是人工智能也达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那就是由以前对单类物体的识别变成了对多类物体的同时识别,简而言之,就是机器人更聪明了,它们能一下识别很多东西了,一次只喂一种东西已经满足不了它们的“胃口”了。
自此,依茹的愤恨又变成了贯穿全身的无力感。她在北京的时候曾经感叹过那个与家乡如此不同的世界之大,发展之快,快到现在连打开手机都不用密码,只要按上指纹就能解锁了!会不会有一天,那些带着摄像头的手机只要看一眼她的脸,就能自动打开她的手机?
依茹心里对张成有气,对公司有气,对规则有气,但是这股气又撒不出来,她只得更发狠地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份内的任务,其余时间,不是泡在陆跃主珍的工坊里刺绣、设计服装,就是下乡采风、寻找灵感。只有沉浸在梦想的世界里,她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残酷。
依茹拿到手的工资越是多,那股不知道从哪里升腾起来的喜悦就越会让她的心里感到迷茫,虽然这种喜悦很短暂,但也让依茹开始自责起来。闲暇的时候依茹也会跟组里的姐妹们聊天,听到她们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有了工作,工资还高,在家里和婆婆说话都有底气了,就连老公过年回来都给自己倒洗脚水,还有的姐妹说以前过年过节都舍不得给孩子买玩具,现在手头宽裕了,玩具多得能摆满一面墙。是呀,对于她们来说,能守在家里,能得到家人的认同,其实也是一种梦想。那我的梦想呢?它还在吗?依茹问自己。
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依茹去了市里。到了陆跃珍的工坊,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她想问的问题。要怎么开口呢?难道说自己坚持了那么久现在居然会有了放弃的想法,就因为这边的工作升了职加了薪?她说不出口,也看不起半途而废的自己,她有些颓,也有些累。
陆跃珍看出这个姑娘满怀心事,但她既然不说,她也不问,只是问她是不是今天有时间。依茹点点头,然后她便把她拉到绣架前坐下,说让她绣一条手帕。就用翻绣技法吧,主题你来定,你想绣什么就绣什么。陆跃珍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依茹几乎是不加思索地用最快的速度定好了主题,配好了色,也选好了线。绣花针翻飞,数个小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等陆跃珍再次出现时,依茹居然绣了一个瀑布。这瀑布虽然不大,但是瀑布上游深褐的乱石,高高的水帘,还有水落下时溅起的水花,无一处不生动,无一处不在呐喊。结打好,依茹一低头用牙断了绣线,便听见陆跃珍说你真是天生的绣娘啊!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送给黎依的那套衣裙就认定你了吗?
依茹摇摇头。
不只是因为它很漂亮,更是因为我从那套衣裙身上看到了你的精气神,布依族姑娘永不服输的精气神。那个格子包头,牡丹花苞,还有藻井,你甚至连鞋面这样不太被重视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其实我大概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刚好,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布依族刺绣的非遗项目省里已经在申请了,我们的曙光就要来了。
依茹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激动地抱着陆跃珍又叫又喊,眼里泛满了光。
瞧把你高兴的!陆跃珍说,不过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漫长。
再漫长的黑夜也总会过去!依茹高兴地说。
5
回到基地以后的依茹抛开了最后的那点迷茫,与此同时,分配到基地的工作量逐渐开始下滑了,刚开始每个标注小组平均还能分到些活儿,越到后来也就效率高些的一组和二组能拿些活儿,剩下三组的任务总量甚至都不到一二组加起来的零头,并且整个基地女工的收入都打了个对折。时间一久连依茹都开始警觉起来,莫不是人工智能行业受到了什么影响?
依茹有意无意地向张成打探口风,张成先是打马虎眼说那些“事妈”们不但效率低,还经常返工,如果不是和政府签了协议他早就辞退她们了。后来看依茹脸色不对,才又说哪个行业也不可能一直处在黄金期,现在还有活儿就谢天谢地吧。
这天,依茹正在和五组交接她们要返工的活,听见张成正领着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在基地里转。依茹抬头看,那不是露曦科技的赵经理吗?两人在张成的办公室待了一会儿,然后又下来了,那会正是孩子们刚放学的时候,他们刚被妈妈们接回基地,那些孩子里,大的正安静地找地儿写作业,小的也正扎堆玩耍,但他们都很安静,并没有影响妈妈们的工作。
赵小文转了几圈,有时候给妈妈们一些建议,有时候也问问她们标注系统好不好用,说是有不好用的地方他给记下来,回去让工程师给优化一下。一听说有公司下来的领导问系统,大家纷纷站出来抱怨,从登录到下载,从保存到提交,简直是哪哪都有问题,听得赵小文心虚不已。
依茹见状觉得好笑,没想到当初大厂的部门经理也有被普通员工为难的时候。但是看他那一脸的真诚的模样,对比起张成那个只会压榨大伙工时的家伙来说,确实可爱了不少。这时,房顶上挂着的音箱突然传出张成的吼声:“都干嘛呐!不想下班了?赶紧干活!”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原本围在赵小文身边的几个赶紧散开回了工位。依茹看赵小文狠狠地瞪了摄像头几眼,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算是对张成无声地反抗。
两人先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赵小文问依茹怎么会出现在这,依茹说这事说来话长,然后就找了个借口忙自己的去了。依茹开始有点后悔当初创业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满世界嚷嚷,现在都几年过去了,这事还是没有眉目,她对赵小文出现在标注基地却多了一个心眼,像他那样的公司小领导出现在基层小部门,无非就两种情况,要么是基地的活儿变多了,要么就是变少了。
依茹的推测是对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两年前站上风口的人工智能产业,现在由于资本大量进入,业内激烈的竞争也开始了。2019年,标注师们的收入还有上万的,但到了2020年,几乎所有人的收入都腰斩了,更别提那些眼慢手慢还有返工的“事妈”们,能拿到原来工资的三分之一就算不错的了。
同时,也是在2019年,陆跃珍一下多了好几个头衔——中国手工坊认证的“刺绣手工艺大师”,县人大代表,同时成为了布依族服饰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人。依茹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了标注基地。
依茹和黎依合伙在一个成熟的社区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面不大,专卖布依族的刺绣品和服装。离开了方格子的工位,离开了现代化的电脑和基地,回到由棉布和绣线组成的天地里,依茹活得自在又舒心,虽然生意清淡,但是和商场大姐和陆跃珍大姐多有往来,也让她在经营上多了一些助益。
再次到贵州标注基地视察的赵小文从张成那里听说依茹辞职之后,惊讶之余,心里很是佩服,他第一时间打听到了依茹小店的位置,到那后,看到满墙的刺绣品,先是真诚地夸赞了它们很漂亮,但是也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一点也没有购买的欲望。气得依茹直翻白眼。不过赵小文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他说现在各地流行文化创意产品,为什么不把你的专业融入到刺绣中去呢?贵州的山、水、溶洞,还有那些故事,如果只出现在你们本民族的衣服上、手帕上那就太可惜了!
依茹不得不承认赵小文的建议很中肯,方向也很明确,只是这感激里多少带着点情绪。
倒是赵小文,看依茹表情不对,转而说你给我挑一块手帕带走,算是给你开张了。
依茹说你是送心上人还是自己用。
赵小文说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哪来的心上人啊,随便挑一条就行。
依茹给他介绍了好几条,帕面绣都是布依族的传统故事,要么就是山山水水。赵小文一条也没看上,他转来转去,看见角落里有一条没绣完的,指着它说这条不错。
依茹拿过来说这块还没绣完呢!
没绣完我也要,就当我预定了,我就喜欢这个瀑布!说完拿过来反复打量,一点也没注意到依茹变红的脸。
黎依这时恰好路过,看出了端倪,说赵大经理你预定可以,可你人在北京,我们绣好了你啥时候来取啊?
赵小文说放心,贵州这地儿以后我肯定常来。
得嘞!黎依把手帕从赵小文手上一扯,然后又故意朝依茹坏坏地笑了一下说,那你可别忘了在贵州还有一条手帕在等着您啊!
忘不了!话刚出嘴赵小文就觉得这回答好像哪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6
赵小文走后,依茹又投入到了她的事业当中,按照他的建议,她觉得自己对家乡了解得还不够,于是她又用脚步重新丈量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在这些美轮美奂的风景中加入了自己创意,并把它们绣成了围巾、头巾、盖毯、背包,有的图案还被制作成了耳饰和手环等小饰品。2021年5月24日,布依族刺绣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遗产编号为Ⅶ-131。由此,贵州也成为很多人的旅游首选地,而布依族独具特色的刺绣和民族服饰也成为了贵州的一张新名片,没过多久,省旅发部门找到了陆跃珍,想委托她设计一批布依族的服饰。陆跃珍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找到了依茹,二人通力合作,依茹负责设计和出绣样,而陆跃珍和她的工坊负责制作,那些边角的绣样如贵州特有的小虫子、小瓜小花之类的,都被设计成了小布包、马克杯、冰箱贴、书签。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批成品收获了来自各方的肯定和好评,陆跃珍的民族服装加工坊扩大了规模,而依茹小店里的绣娘也多了起来……
转眼到了2022年,人工智能的风已经把大山吹了个乱七八糟,而传统文化的魅力正在持续散发着魅力。这天,依茹难得闲下来,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块已经绣完的手帕端详了起来。如果当初没有他的建议,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突破瓶颈,蜕变成今天更好的自己。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吧。然后她拿起手机发出了一条短信:手帕已经绣好了。
几个月后,某天,店里来了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客人,一眼就看中了那条依茹已经绣好的瀑布手帕,他指着它问店里的姑娘这条手帕多少钱?
那姑娘看了一眼,扭头问道依茹姐,有客人问这条手绢多少钱?
黎依听见了,抢先说道这是非卖品,已经有客人预定了。
已经有人预定了,我怎么不知道?小姑娘疑惑地说道。
那可是你们依茹姐的VIP客户!黎依故意拉长了音,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谁啊?他到底是谁啊?其他几个绣娘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依茹笑而不答,转而拿起了那条手帕,那帕面是用翻绣的技法表现的山水画——瀑布翻飞,下流江平水阔,岸边鸡犬人家。一个茅舍前,有女子正在刺绣,江面上,有一个人正乘舟而来。
注:本文与寒雁鸣云的《归巢》互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