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睁眼的瞬间还以为产生了幻觉,屋子里黑漆漆的,可床头的电子钟显示已经六点半了。
拉开厚厚的窗帘,才听见稀里哗啦的雨声,屋外一片阴沉,天空中乌云层层叠叠,雨不小,早点街也没人出摊,显得格外冷清。
看着窗外,我有种莫名的丧失感。
等赶到单位,花队已经在车里等我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就往城郊的方向出发了。这种鬼天气去精神病院,想想都后脊发凉。
但花队看起来精神不错。
快到金石病院的时候,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天空甚至能看到一丝阳光从灰色的云朵里挣扎而出。
这金石病院,也比我想象的豪华太多,从外观上看,这里更像一家城郊的高级酒店。医护人员的穿着也并不是清一色的白大褂,而是浅黄色的工作服,让人看着甚是温暖。
说明来意后,前台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了副院长办公室,门牌上写着“黄文熙博士,副院长”。这是间相当大的办公室,左右摆着两组沙发,正中靠后的位置是个弧形办公桌,黄博士正在那里坐着。
黄博士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意外,甚至笑脸相迎,直接喊出了我和花队二人的名字:
“花海队长,良希德副队长,有什么能为您二位效劳的?”我和花队对视了一眼,我觉得讶异,她很显然觉得有趣。
“黄博士,有几个问题想来请教请教你。”
“不急,二位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了。”工作人员很识相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博士,昨天安全处的人来过了吧?”花队直接坐在了左边的米色长沙发上。
“没错”,黄博士也走了过来,坐在了长沙发旁的单人沙发上:“花队长为什么不坐那边的沙发?”
“那是给病人用的不是么?”花队这么说,我才发现右边的沙发虽然和这边大致形状一样,但长沙发的位置是个贵妃椅,而且没有茶几。
“观察入微,难怪您名声在外,是哪本杂志夸您‘当代女神捕’来着?”黄博士的语气满是赞誉。
“博士似乎在等着我们来啊?” 花队压根不理会黄博士的奉承。
“可以这么说,毕竟出了这么一桩意外,谁找上门来都有可能。”黄博士搓了搓手:“安全处说事件处理得当,也没给媒体走漏消息。”
这句话让我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但是”,黄博士话锋一转:“得当的话,您今天就不会来了吧?”
“我和他们操心的事不一样。”花队的眼神在扫看着房间各处。
“那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您就问吧,能回答的,我知无不言。”
“罗露是因为什么入院的,你这里可不是普通人住得起的地方,想必她有赞助人吧?”
“这些花队长应该都有猜测吧?您这样能干的警察,这些问题应该自己都能搞清楚。”
“我只知道她是2018年入的院,我们警察再能干也不是万能人。”
“罗露入院的原因,属于她的个人隐私,除非她自己说或者授权我告诉您,我不能擅自透露。至于谁给她出的住院钱,您没有想法?”黄博士说这话的同时,侧头看了看依然站着的我。
“罗露有个亲哥哥罗耀,我猜资金是从他们那边来的,罗耀生前有一对儿女,是双胞胎,儿子也就是罗露的侄子,2017年因为一场车祸身亡。肇事者家应该是有点势力,为了息事宁人赔了罗家很多钱。”我说。
“唔”,黄博士点了点头:“这你们不都查清楚了吗?”
“这又不是刑事案件,当时两家都同意私了了,没有立案我们也不能随便查公民的资金往来,不过看来我们蒙对了。”花队说。
“还有什么疑问吗?”
“罗露是怎么从这儿逃出去的?”
“坐班车”,黄博士说,他一边掏出手机,左右划了划,大拇指点了点,然后递到花队手里:“我们这里有方便亲属来探病的班车,每周三和周六,上午9点到,晚上9点返程,我们这里是8点半开始夜间巡房,她应该是在护士去过她房间查房之后,偷偷跑到班车上藏起来了。”
“那你们这管理很有问题啊。”花队说,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机,手机上是一段监控视频,前天晚上8点48分左右,罗露溜到了停车场,趁司机抽烟的时候偷偷上了车。
“难辞其咎,我们一定会加强管理。”黄博士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黄博士”,花队长想说些什么,但又遮掩了过去:“我能见见罗露吗?”
“当然可以,只是她现在的状态,我认为帮不上您什么忙。”
黄博士没有说错,罗露还没有从多重镇定剂的药效中恢复过来,神情恍惚,口水流个不停,几乎没有自主意识。我的心有些凉,总感觉我们不过是被这个神智不正常的老太太耍了。
“这样对待一个老太太也残忍了点吧。”我说,花队没有说话,转身却有些愤怒地看着黄博士:“博士,麻烦您把罗露的所有诊疗记录都准备好。”
“花队长,这是病人隐私,我可不能……”
“我没说现在要”,花队打断了他:“我会带搜查证回来的,很快,所以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花队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我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捕风逐影的事,你干嘛这么上心?”我多少有些不满,追上她,随口嘟囔了一句,花队突然停下了脚步,左手扶着墙,似乎有些站不稳。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少娘们唧唧的。”花队这句话让我火不打一出来。
“怎么你好像巴不得发生些坏事似的?”
“良希德,不信我你回去就申请调组。”花队突然眼睛冒着火般地盯着我,我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我觉得自己错了,这样冲撞上司毕竟还是头一回,可“调组”两个字又狠戳一下我的神经,往往我们一有冲突她就拿调组两个字来吓唬我,所以我也越来越抗拒这俩字,于是我试图冷静下来跟她沟通,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要查,也得告诉我一个值得查的理由吧,我们回局里怎么申请搜查证?”
“我会想办法。”
“你是不是有病!”她态度惹恼了我,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他妈滚蛋吧。”花队看着我冷冷地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病院的时候,天又下雨了,而花队不见了踪影。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独自开车回了分局。
大雨哗啦哗啦下个不停,引发了全城大堵车,回到分局已经下午3点多了,局里还是不见花队踪影。周遭的同事都在关心难民进闸的事,不到两天,安置难民的旧港口已经接纳了近40万人,普契那集团的货运车一辆接一辆地往安置点送物资。大部分人都为这件事怨声载道,连我家楼下卖早餐的大爷都在担忧城市安全受到威胁。
直到下班,花队也没再出现,我开始感到心慌,为自己的行为觉得懊恼,可她没有理睬我的道歉短信,当然也不接我电话。
被愧疚和不安折磨了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到警局,可等到上午十点多还是不见花队,这对于一个工作狂来说实在不正常。
我又开始给花队打电话,她依旧是不接,我的心慌开始转化为担忧了。
突然,办公室里闹腾了起来,原来是我们的“局花”贝贝抱着一摞资料闯进屋来,这帮虎狼青年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热情万分地提供帮助,贝贝却看了看我:
“希德,你也来帮忙分些旧资料录吧,花队长不是请病假了么?”
“请病假?鬼扯。”她?居然会生病?
“我刚才听见局长跟她打电话呀。”
我坐不住了。
花队就住在附近的某幢高级公寓,我几乎是跑着到了她家楼下,可摁响门禁,显示接通的一刹那,我不禁有些心虚。
“谁?”还是那样不耐烦的口气,但花队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呃……快递?”我简直想抽死自己。
“良希德,你还敢来?”花队冷冰冰的声音然让我浑身一抖,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咔哒”一声,门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花队的家里,这地方整齐得像七星酒店的贵宾套房,花队抱着毛毯蜷在沙发一角,手里还抱着那本日记,门口那双还未干透的鞋大概说明了她生病的原因,她昨天一定是淋着大雨走了很远才到有城际巴士的地方,想到这里我有些愧疚。
“严重吗?”我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她躲开了。
“你来道歉的吗?”花队没好气地问,虽然我没摸着她的额头,但她身上散发的热气也足够说明她病得有多重了。
“吃的什么药啊”,我翻看着茶几上几包铝箔纸:“这些药全都过期了!”
“有什么关系,我睡一觉就好了。”
“胡闹吗,走,去医院。”我伸手想拽她,她却一歪头死盯着我:
“不去!”虽然是个病猫我却还是害怕她,又不能就这么不管。但对于这个连受了伤也不让别人碰她的主儿,我只能另想办法了。这会儿的她没力气跟我斗,于是我拿了她的家门钥匙然后离开了,烧成这个样子,吃药怕是不太管用了,还好我妈在医院工作,于是走出门口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和她说明了情况。可毕竟没见到病人的真实状况,她也只能给我准备一些广谱抗生素和速效针剂。取了药和医院的营养餐,再回到花队家的时候,她已经昏睡过去了,给她打完速效针,不一会儿她就不再发烧了。
傍晚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揶揄我:
“难怪整个局里都叫你保姆。”
“我不认为会照顾人有碍我的阳刚气质。”我说。
“是吗”,她咕咚咕咚喝掉了一大杯水:“直男才不会这么说话。”
“哈”,我装模作样地假笑起来:“爱咋说咋说吧。”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刺耳的消防车警笛声,很奇怪,从刚才起每隔两三分钟就能听见这声音,太频繁了。
“哪儿出事了?”花队显然也听见了。
“你还在看那本日记?”
“嗯。”
“那个……昨天是我不对,不过我是你的下属,你想查下去,也应该跟我好好沟通。”花队沉默了半晌,一直侧着头不看我。
“我昨天早上起就不太舒服了,头疼得厉害,也确实对你态度不好。”
“这件事太蹊跷了,太不真实了,我只是这么觉得。”我怯生生地说。
“无法证明是真的,不代表这就是假的。”
我无法辩驳,而且通常,她的直觉都是对的。
这时,我们俩的手机同时响了,是局里工作群,灰狼发来的视频链接,下面写着:
真他妈疯了,快看!
花队立刻点开了链接又投放到了客厅大屏幕上,这是新闻频道的实况报道,而映入我们眼帘的是火海一片,现场记者用急促的语气报道着:
“……安置点现在一片混乱,由于风向不利,火势蔓延得非常快,大火堵住了救援入口,消防员们正在努力杀出一条救生通道,港务局也正在和消防部门紧急协调海上救援方案,现场呼救声不断,持续有难民试图从火场中跑出来……”
“我真他妈该死!”花队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但她的病似乎好了大半。
“去金石病院?”我问。
“嗯。”花队边答应边穿起了衣服。
一路上,电台里不停播报着旧港口的动态,今天下午2时许,众多反对派民众前往难民安置点示威,差点与协警爆发冲突,5点多的时候旧港口突然着起了大火,火势蔓延之快令人咋舌。
当我们赶到金石病院,发现高个儿张的车居然停在那里,见到我们就立刻熄火下车,看来是在等我们。这回他可是换了一副嘴脸来的,极尽谄媚。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儿。”
“不然我去救火么?没那能耐。”花队挖苦着高个儿张。
“花海”,高个儿张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看得我直恶心:“我知道我之前没相信你,我跟你道歉,现在我本人也代表安全处100%相信你的判断,只需要你共享你的调查成果,好吗?”
“你们安全处”,花队一把打掉了高个儿张的手:“不是能耐得很么。”
“我们那几杆枪”,高个儿张紧紧跟着花队的脚步:“加起来都没你有能耐么不是,再说我们是外向型机构,涉及国家内部安全的事儿,还是得靠你们警察嘛。”
“你溜须拍马的技能还有待提高啊,张队,跟我交个底吧。”花队停下了脚步。
“什么底?”
“旧港口到底有多少人,不止40万人吧,这个火势,你估计得死多少人?”
“咳咳”,高个儿张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我不能说。”
“那你别跟着我了,走吧。”花队指了指他车的方向。
“诶诶”,高个儿张又试图拽住花队的胳膊,但又及时收回了手:“好吧,安置点里有80多万人,其实决议没通过的时候入境处就已经偷偷放人了。”
“呵”,花队耸了耸肩:“还说没能耐,我看你们能耐大得很么。”
我们来到金石病院的前厅,黄博士正跟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说着什么。
“博士,借光。”花队走上前毫不客气地说。
“等等,花队长,这二位您需要见一见。”
“等会儿吧,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
“我猜到您会直奔这里来找罗露,但她今天早些时候过世了,我们联系了律师后,正打算联系您。”
“什么?”花队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人是怎么儿死的,现在在哪里?希德,马上叫鉴证科,立刻封锁现场!”
“花队长”,黄博士走近了花队一步,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不用着急,您现在需要做什么,按照流程来做。这二位是罗露的律师,罗露没留下什么遗产,但是她留下的东西,受益人都是您。”
“什么?”我和高个儿张异口同声。
“尸体在哪儿?”花队没有接黄博士的话。
“在太平间,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良希德”,花队回头看着我:“愣着干什么,叫鉴证科啊!”
“哦哦……”我赶忙掏出了手机。
“张伯伦,你去接一趟老四眼。”
“为什么……”
“去!”花队一声喝令,高个儿张只能无奈地转身照办。那两位律师一前一后地跟着花队和黄博士往太平间的方向去了。
等我打完电话追过去,看到太平间门虚掩着,黄博士和两位律师站在外面,看来花队是不打算让他们进去了。我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慢慢走了进去。罗露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说起来这个现年77岁的老太太看着比她实际的年龄要年轻许多。我知道花队现在揪着心,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知道她给我留了什么吗?”花队问。
“她的病案?”露比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财物傍身,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还有她。”花队用下巴指了指我面前的尸体。
“她把遗体交给你处置?”
“嗯。”花队转身摘掉了手套。
黄博士告诉我们,罗露今天午睡就没能醒过来,是在梦中安然离开的,别说花队,连我都不相信这番说辞。老四眼在罗露的房间里忙忙碌碌,从她的书桌里翻出了许多本日记,这让我们很是诧异,因为这几个日记本,和花队手里的那本,从外观上看一模一样。
“博士”,花队拿着其中一本走到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的黄博士身边:“这些是什么?”
“罗露写了无数本日记,每一本里的细节都不同,起止时间也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日记里的一切都和她本人的人生对不上。”黄博士慢悠悠地说。
花队半信半疑地翻看那些日记。
“花队长一定是想找到证据来支持罗露说的那些胡话吧,可她是个有妄想症的病人,人格分裂妄想,但她又不是真的多重人格患者。你看,多重人格的病人,发病的时候是以一个独立的人格存在的,而罗露,她发病的时候……”
“就完全是个疯子而已。”花队轻声接过了黄博士的话。
“医学上不能这么描述,但通俗易懂的讲,就是这样。”
黄博士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告诉我们罗露不过就是个病人,她说的都是胡话。但难民区突发火灾的当天,这个曾试图警告我们的老太太就去世了,我也再无法相信这都是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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