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下
一九九九年正月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火药味和年夜饭的油腻气息,但一种更为庞大、更为焦灼的情绪,已经在银杯村乃至整个湘南地区弥漫开来——那是即将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们,共同呼吸出的彷徨与决绝。
陈朝阳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半旧的、印着“上海”字样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鼓鼓囊囊地塞着几件换洗衣服、母亲连夜烙的干粮、以及那本他视若珍宝的笔记本。
提包的拉链有些坏了,父亲用粗麻绳在中间死死地捆了几道,像个被五花大绑的俘虏。
这根麻绳,仿佛也捆住了陈朝阳的心,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与父亲的那场争吵后,是长达半个多月的冷战。
家里气氛低得能拧出水来。母亲总是在他和他爹之间小心翼翼地周旋,眼神里满是忧愁。
直到临行前夜,陈老倰才闷声不响地走进儿子房间,将一卷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皱巴巴的钞票塞到他手里。
“省着点花……外面不比家里。”父亲的声音干涩,说完便转身出去了,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和满屋浓得化不开的旱烟味。
陈朝阳捏着那卷钱,感觉滚烫滚烫的,灼烧着他的掌心。
那里面,有卖稻谷的钱,有卖猪崽的钱,或许,还有父亲偷偷借来的钱。
去县城的班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车窗外是迅速倒退的、熟悉的田野和山峦。
陈朝阳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心中那股“出去闯”的豪情,第一次被具体而微的离愁别绪冲淡了些许。
然而,当他随着人流,蹒跚地挪进衡阳火车站广场时,之前所有关于“闯荡”的想象,都在瞬间被眼前这片黑压压的、沸腾的、散发着复杂气味的“人的海洋”彻底击碎了。
这不是海洋,这是一锅煮糊了的、黏稠不堪的粥。
广场上,候车室里,乃至车站周边的每一条街道,都被人和行李塞满了。
目光所及,全是攒动的人头,穿着或蓝或灰的旧棉袄,提着、背着、扛着五花八门的行李——巨大的、用彩色编织袋打包的铺盖卷,鼓胀的蛇皮袋,甚至还有挑着扁担,两头挂着锅碗瓢盆的。
孩子的哭闹声,女人的呼喊声,男人的咒骂声,车站广播里模糊不清的列车信息,还有各种方言俚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而无序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胀,心慌意乱。
空气污浊不堪。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的辛辣味、还有小孩便溺的骚味……
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春运”的独特气息。
陈朝阳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但很快又放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也即将成为这气味的一部分。
他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水滴,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动。根本不需要自己走路,后面的人浪推着你,挤着你。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提包,像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生怕一松手就被这洪流吞没。
脚下黏糊糊的,不知踩到了什么。旁边一个女人的编织袋角狠狠蹭过他的脸,火辣辣地疼。
他不敢抱怨,甚至不敢停留,只能咬着牙,跟着前面那个汗湿的脊背,一点点往前挪。
寻找他车次所在的候车区域,成了一场艰苦的跋涉。
他像一尾笨拙的鱼,在密不透风的人丛中艰难穿行。
有时需要高高抬起腿,从坐卧在地的旅客身上跨过去;有时需要侧着身子,像纸片一样挤过两个行李之间的缝隙。
他的鞋子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新换的裤子也蹭上了不知名的污渍。
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方寸之地。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离家时,母亲偷偷塞进他包袱底层的那几个熟鸡蛋,还有她红着眼圈却强忍着不落泪的样子。
想起了父亲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他掏出笔记本和笔,借着昏暗的灯光和心中翻腾的情绪,写下了那首 《别了!故土》 。
笔尖划过纸面,仿佛不是在写,而是在刻,把对故乡复杂的情感——那既有眷恋又有失望,既有决绝又隐含悲伤的情感,一一铭刻下来。
当写到“当广东的流水线绞断乡音,我会把骨头磨成新的种子”时,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呜——!”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声,像一把巨斧,劈开了广场上嘈杂的声浪。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检票口的方向疯狂涌去。
“开始检票了!”
“快!快挤啊!”
“别挤!孩子!我的孩子!”
陈朝阳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
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
检票口狭窄得像一个瓶颈,无数人在这里挤压、变形、嘶吼。
有人行李被挤掉了,有人鞋子被踩掉了,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运”过了检票口,衣服扣子被挤掉了一颗,他也浑然不觉。
月台上更是混乱。人们像发现了猎物的兽群,朝着那列墨绿色的、如同长龙般的绿皮火车狂奔。
车厢门口堵满了人,后面的人还在拼命往上挤。
窗户也被打开了,有人从窗口拼命地往里爬。
陈朝阳被人流推到一个车厢门口,前面是一个卡在门口动弹不得的巨大铺盖卷。
“使劲啊!往里走啊!”后面的人在吼。
“走不动了!满了!真满了!”前面的人在叫。
陈朝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肩膀顶着前面的人,终于在一片骂声中,被塞进了车厢。
车厢里的情况更是触目惊心。座位上早已坐满了人,过道上、车厢连接处,甚至行李架上,都塞满了人和行李。
空气闷热、污浊,几乎令人窒息。汗味、烟味、食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黏稠的固体,堵塞着每一个毛孔。
他找不到立足之地,只能蜷缩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紧挨着冰冷的、布满油污的车门。
火车缓缓开动了,“哐当、哐当”的声音规律地响起,敲打着他茫然的心。窗外,熟悉的衡阳站站牌缓缓后退,加速,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取而代之的,是冬日萧索的田野、荒凉的山丘,和偶尔闪过的、同样行色匆匆的陌生城镇。
他知道,他离开了。真正地离开了。
火车在京广线上向南奔驰了十几个小时。这期间,他几乎一动未动。
腿脚早已麻木,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他。他啃着母亲烙的、已经变得干硬的饼,就着军用水壶里冰冷的白开水。
他不敢多喝水,因为去一趟厕所需要翻越千山万水。
他看着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有和他一样满脸稚气却强装镇定的少年,有满脸沧桑、沉默不语的中年人,也有抱着孩子、眼神麻木的妇女。
他们都将去往同一个方向——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也传说中充满艰辛的广东。
到达广州站时,是又一个黎明。走出车厢的那一刻,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与湖南冬日的干冷截然不同,让他瞬间起了一层薄汗。
广州站比衡阳站大了何止十倍,人也多了何止十倍。
同样的拥挤,同样的喧嚣,但这里的人们步伐更快,眼神更匆忙,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大城市的急躁。
然而,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座梦想之城,现实的冷水就兜头浇下。
随着巨大的人流涌出车站,他看到广场上、街道边,竖着无数块牌子,上面写着各个工厂的名字:
“XX电子厂”
“XX制衣厂”
“XX鞋厂”……
每个牌子后面,都排着长长的、望不到头的队伍。那是应聘的人龙。
他满怀希望地排进一个电子厂的队伍里。
招工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有派头。
“有工作经验吗?”
“没……没有。”
“会粤语吗?”
“不……不会。”
“有熟人介绍吗?”
“没有。”
“下一个!”对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
他又排了一个制衣厂的队。
“我们只招熟手车工。生手不要。”
一个塑料玩具厂的队伍。
“我们人招满了。”
从日出到日落,他不知排了多少个队,走了多少里路,重复了多少遍自己的基本信息。
得到的回应,要么是冷漠的拒绝,要么是不耐烦的驱赶。
他看到那些“有技术”“有关系”的人,喜笑颜开地跟着招工的人上了面包车,绝尘而去。
而他,这个来自湖南农村的、一无所有的“小白”,像一件被挑剩的次品,被遗弃在繁华都市的街头。
脚上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干粮早已吃完,他在路边小摊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盒饭,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的味道寡淡,难以下咽。
夜晚,他不敢住旅店,身上的钱所剩无几。
他学着一些流浪汉的样子,蜷缩在立交桥下,听着头顶上车流不息的轰鸣声,感受着南方夜晚依旧闷热的空气,和水泥地传来的冰凉。
后悔,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异想天开,后悔把那“十八分”看得太重,以为落榜就是世界末日。
后悔对父亲说出那些伤人的话。父亲说得对,外面钱不好挣,是要看人脸色的。
在家种地,至少饿不死,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陌生的城市里流浪。
“爹……我错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咸涩无比。
年少无知的狂妄,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回去面对父亲的沉默(那沉默此刻想来都是一种安慰),面对乡亲们可能有的嘲笑。他必须找到工作,必须留下来。
听说佛山那边的工厂更多,机会也更多。他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去佛山的车票。
佛山的景象与广州类似,只是规模稍小。他继续着漫无目的的应聘和不断的被拒绝。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连买回程车票的钱都快不够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五金制品厂的招工牌。
招的是冲压工,要求是“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对技术和经验没有要求。
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过去排队。
负责招工的是个车间主管,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色黝黑,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应聘者。
“干冲压很累,很吵,你们要想清楚。”
“能加班吗?加班有加班费。”
“手伸出来看看。”
轮到陈朝阳时,他紧张地伸出手。
主管捏了捏他的手掌和胳膊,点了点头:“还行,有点力气。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陈朝阳,湖南衡阳的。”
“嗯。身份证看一下。包吃住,一个月三百五,干得好再加。愿意干就跟我去厂里。”
那一刻,陈朝阳几乎要哭出来。他忙不迭地点头:“愿意!我愿意干!!!”
坐在通往厂区的破旧面包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陌生的岭南景物,陈朝阳的心绪难以平静。
激动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掏出笔记本,在颠簸的车厢里,写下了那首充满内疚与反思的 《稗草》 。
当笔尖写下“才懂你劝我留下的那些黄昏,稻浪里藏着你用皱纹秤过的黄金”时,他对父亲、对故乡、对自己的“出走”,有了全新的、沉重的认识。
他这只一心想要逃离田地的“稗草”,终于要在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土壤”里,开始挣扎求生了。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已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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