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性恶论与自然状态与《EVE》49会战

性恶论的著名支持者是孟先生的老对头荀子，一般认为荀老先生在这场大V骂战中失败了。

其实荀子所讲的那个“人性本恶”的观点与我们一般的认知是不大一样的。荀子讲人性本恶，是说人都有动物性，天生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如果人只是服从自己的动物性，那么，结果就很恶劣。荀子的根本主张并非什么性恶论，他是说，人们需要礼乐教化来压制自己的动物性，从而向善，成为圣人。在根本目的上，这两位夫子并不冲突。

其实这与康德的“人生而理性”很相似，但两者却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果。这两种想法里有某些相近的东西，却包含程度之分。康德的所谓理性是讲，人们天生认为，如果我让出手中的这个苹果给别人，那么我将来会从别人那里收回更多的苹果。而荀子讲的动物性是说，我直接抢走你手中的苹果，我的苹果就变多了。这让我想起了空城计，普通将领是一级，司马懿是二级，而诸葛亮是三级，于是诸葛亮刚好能在这个剪刀石头布的游戏里打赢司马懿，但同样的策略不能用来对付普通将领。康德的“理性”似乎比动物性多绕了一个弯，但本质上，也不靠谱。我是说，如果这种让出苹果的行为真的是天性的话，人类应该灭绝了才对——不干活就有得吃，群体会变懒的。

这两个想法哪个对哪个错根本是分不清的——即使是上一篇我所说的那个实验，你让婴儿将手中的玩具给你试试？怕也是会哭闹起来。我猜想这两种东西应该都是对的。对于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一定要抢；但那些够用了多余了的东西，送出去也无所谓。

性恶论更为激进的信徒是法家，那群人相信，人一有机会就定然作恶，必须用最严格的刑法管起来。这让我想到管理学里的X-Y理论。X理论相信人都懒惰愚蠢不思进取，所以要像管理奴隶一样管理工人。而Y理论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人可以自愿承担责任并且努力。X理论的典型运用者像是富士康，Y理论就是谷歌。而法家想把X理论用到全社会。

其实，在西方，性恶论才是最主要的论调。自从罗马请来基督教这尊神之后，送不走了。而基督教教义上明确写着人类负有原罪，人只有一辈子侍奉上帝，才可能洗脱当年亚当犯下的过错。我是觉得吧，上帝似乎有点小气。不过一个苹果而已，实在不行我割个肾给你好不好？

性善还是性恶，有人觉得无所谓。但这并非什么无关紧要的问题。这种牵扯到根本价值观的东西，会直接影响一个人对待世界与他人的方式，即便你没有意识到。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门学科：国际政治学。国际政治学里有一个最基本也最有意思的概念，叫做“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这是一个政治学上的理想假设——类似于理性经济人，或者更容易理解的，“一个没有质量的滑块”。它是说，当国家、社会、法律等等一切都不存在，也不存在诸如“父母”、“夫妻”、“师生”这种关系概念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完全独立完全自由，没有人可以有权力阻止你做任何事情。那么，在这种状态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在国际政治学中，围绕这个假设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托马斯·霍布斯，1588年生人，基本就是个翻版法家韩非子；另一派代表人物叫约翰·洛克，1632年生人，虽然某种程度上是个性善论者，但与孟子完全不同。

霍布斯断言，当人们处于自然状态的时候，一定会发生战争。“自然状态就是战争状态”——“State of nature is state of war”。如果失去的权威与暴力的镇压，人与人之间只会相互攻伐。换言之，如果人类真的进入了自然状态，那就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听起来有些骇人，也似乎很有道理。而洛克与霍布斯的观点刚好相反，他认为自然状态即理性——又见到了这个词——人们出于理性便不会相互攻击，也不会伤害相互之间的生命、自由与财产。人类会倾向于合作，而不是对抗。

这两个理论谁对谁错？几千年都争论不清楚的东西我又怎敢乱下结论。这两派观点都有一套完整的说法能用来解释国家的形成、社会的发展以及法律的修订。但可想而知，大相径庭。我是说，这种根本性的不同，其所造成的分歧真的是很严重的。

不过，题外话，我个人还是认为，两个都对——分不同层面，就像上面的“动物性”与“理性”一样。在个人层面，可能洛克的合作状态是对的；而在群体层面，或许霍布斯赢了。这就是说，当我们处于自然状态时，在个人之间，合作会比相互争夺更能让我们生存下去。但当最基本的生存要求被满足之后，相互间的攻伐就出现了。

我并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瞎想。有一个游戏，叫做《星战前夜》，或者，称之为《EVE》——你可能更熟悉这个名字。这是冰岛的一个公司开发的沙盒游戏，极度自由也极度难以上手。在那么广阔的宇宙间，每个人都拥有几乎最大的自由，但单个的人也非常难以生存，你需要别人制造的飞船、零件、燃料等等。里面的一切都是由玩家控制的，包括生产、制造、市场、货币、经济、组织、国家、联盟。事实上，有很多经济学家也玩这个游戏，这像是一个天然的经济学实验室。

在这个游戏里，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包括去当星际海盗打劫别人来获得自己需要的物资、开办一家工厂雇佣其他玩家为你生产、做一个商人低买高卖、划定一个范围占山为王——只要你能做到。

虽然这个游戏对新手玩家非常不友好，它很难操作，但这个游戏的玩家是出了名的对新手友善。具体表现在，你在游戏的公共聊天频道里喊一句：“新手求带！”，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账户上有一堆人给你打钱。从来没有另外一个游戏发生过这种情况。那些老玩家如果碰到了新人，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以游戏技巧倾囊相授，一个个热情得像你男朋友。

但在另一方面，这个游戏非常冷血。游戏分高安、低安、00三个区，安全程度由高到低，区域范围却由低到高，也就是说，无法无天的区域是有警察管理区域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其间有无数海盗无数组织无数地盘无数阴谋诡计。

去年的3月25日，中国服务器的49-U6U星系中爆发了整个互联网历史上参与人数与破坏性双双最高的会战，交战双方是国服两大最强玩家组织PIBC联盟与南北联军，会战在一天之内打爆了一万多艘舰船，损毁的这些飞船直接人民币价值数百万元。据我所知——可能有误哦——事件的导火索是一次交易，某一方联盟向另一个组织以每艘近三万元人民币的价格购买了两艘泰坦——游戏里最为强大的超级旗舰，消耗资源天价，并且只有拥有完整工业制造体系的组织才可能生产，还要耗时至少三个月真实世界时间。这次交易通过淘宝进行，却被某方的间谍打探到了交割的地点坐标。于是就有了各种埋伏与反埋伏，发生了不小的冲突。然后双方怨气越来越大，直至发生会战，打爆了几百万人民币，毁掉了84艘泰坦。这是双方联盟攒了八年的老底。他们称之为——49会战。

我不认为这中间的阴谋交锋小于历史上任何大规模流血战争。

这就是自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