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大寿见督师被崇祯皇帝下了狱，当下凄凄惨惨、魂不守舍地出了平台，兀地大哭一声，直向那城外辽军大营奔去。
原来，那日杨春、王成德奔回宫中，急匆匆将那袁元素通敌之事告诉了崇祯。此时那京中已是谣言四起，说袁元素通敌卖国，早与那皇太极订下密谋条约。生性多疑的崇祯早已起了疑心，听了这二人之言，更是深信不疑。只为了区区谣言和两个太监的话，竟将袁元素下了狱。
方世雄提着食盒走在昏暗的牢房内，眼圈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这个铁打的汉子这几个月来已经哭过许多次了。凌迟，竟然是凌迟，督师有什么过错，竟然连死都不能落个全尸。想到这儿，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方世雄连忙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
袁元素背对着门坐着，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背影十分消瘦，但却坐得笔直，似乎所有的事都压不跨他的铮铮铁骨。
方世雄轻轻唤了声：“督师。”袁元素听是方世雄的声音，沙哑着道：“是世雄来了呀。”
说着，便想转过身来，身子竟是一个趔趄。
方世雄看到这情景，眼圈又是一红，他强忍住泪水，道：“嗯，督师，我看你来了。”说着，方世雄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几色小菜，摆在袁元素面前。
袁元素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边向方世雄问道：“世雄，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方世雄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三四十岁的大汉像个小孩子般哭了起来。袁元素见状，夹菜的筷子一顿，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对方世雄道：“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就是一死吗？有什么可哭的。”说着，那袁元素自己的眼圈却有些红了，他袁元素是不怕死，可是也不能是这么个死法呀。
良久，袁元素方才又说话，他对方世雄道：“世雄，你兄弟三人若不想再从军，就远远离开京城，找个地方过安生日子去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大明的人，千万千万不要做出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来。”方世雄哽咽着答应了一声。狱中又安静下来。良久，只听那袁元素又道：“世雄，待我向兄弟们说声对不住了，你们跟着我袁元素出生入死，只希望求个功名，到头来，欸……”
方世雄的眼眶又红了，他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我兄弟三人本是落草贼寇，全赖督师不嫌弃，跟在督师身后做个亲卫，督师大恩大德，我方世雄没齿难忘。”
袁元素摆手道：“罢了罢了。”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墙壁，背手站着，不再理那方世雄。眼睛直直盯着牢房上面的那一丝光亮。
方世雄收拾了碗筷，跟在狱卒后面慢慢向外走去。就听那狱中传来袁元素的声音：“北阙勤王日，南冠就摯时。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执法人难恕，招犹我自知。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方世雄强忍住泪水，没有回头。狭长的牢房通道内只有几盏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似是随时都会被这满天的黑暗吞噬。
八月了，这京城中的树叶子又开始掉了，天空虽说变得高远明净，给人以神清气爽的感觉。但这京城中百姓却个个咬牙切齿，脸上满是深恶痛绝的神色。
袁元素站在刑场之上，环身打探那些神情激愤恨不得食他肉、喝他血的面庞，眼角不禁落下一滴泪来，这就是他拼死也要守护的百姓啊。他抬头看向那天空，又回首看向皇宫的方向，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悲痛，那刽子手的第一刀在他的手臂上划下一块肉来时，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当看到刑台下有人举着钱从那刽子手手中买下那块肉就着烈酒咽下去的时候，他竟然还朝着满嘴是血的那人笑了笑。唬得那人扔掉酒壶连滚带爬的逃下刑台。他缓缓念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袁元素就一直那么站着，感觉不到痛，也流不下眼泪了。他似乎觉得那天上的云彩越来越近。他很想笑，大声畅快的笑，他又想哭，酣快淋漓的哭。他没想到，他没死在清军的千军万马之下，没死在冲锋陷阵之时，没被清人的马蹄踏成肉泥，到头来却被自己人一刀一刀割下肉，葬在自己所守护的百姓的腹中。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袁元素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了，他的意识开始涣散，他看到那些人的齿颊间全是血，猩红猩红的血。
北京城上的天空压抑着，黑云翻滚。似乎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场暴雨了，雷公电母蓄足了气力，想给凡世间的人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故此雨来得又急又猛。刹那间，整个京城被笼罩在了雨幕当中，人们四处奔逃，仿若转瞬之间就忘了刚刚那满腹的仇恨。刑台上一片血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方世雄三人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了，他将刚刚趁着暴雨收来的骸骨递给前方的一人，低声哽咽道：“余大哥，督师就——拜托给你了。”说着，方世雄三人扑通跪倒在地上，额头磕在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
两日后，北京城外的官道上，一匹马车正在向南方驶去，车后落下一片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方世雄坐在马车前，抬头看向那天上的太阳，他觉得那阳光很刺眼，待他收回目光时，那脸颊上已满是泪水。他的耳边响起在狱中督师对他说的话，“远远的离开京城。但时刻不要忘了你是大明的人，千万千万不要做出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来。”孙振英与曹百味要去刺杀那狗皇帝，被他强行打晕，此时正睡在后面的车厢内。他奋起一鞭，那马吃痛快速地向前奔去，身后的那巍峨的京城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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