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夏过后,梧桐树叶完全遮挡住了街道上方的碧蓝色天空,闷热与潮湿的季节正在离小镇远去。空气中清爽逐渐充盈,阳光难以透过精密排列的树叶,人行道上看不到舒朗斑驳的余影。初秋的凉风吹过,一两片枯黄的树叶悠然地从枝干中央滑落下来,落在过往行人的肩上。
初中开学的前一晚下了小雨。从校门到教学楼的一段路,需要经过泥土铺就的操场跑道,林裕推着单车,不忍自己刚买的白色球鞋沾上黏软的泥,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
张齐在背后嘲笑道:“林裕你走路的姿势那么怪异,从后面看完全就像个女生。”
林裕没有理会他,推着车继续往前走。按照门口告示牌的指示,林裕找到了自己的教室。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班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正瞪起圆鼓鼓的金鱼眼盯着林裕看。
林裕被盯得脊背发凉,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时,半个书包还挂在肩上。张齐在后面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了林裕一跳。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很不情愿和我一班?”
“我……唉,算了。”
这样欲言又止的说话方式总是让张齐很不满,好比行进中单车的链条突然卡住,轮轴无法滚动,戛然而止中带着某种强制结束的意味。
02
放学回家,在出校门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就潜入到茂密的梧桐树荫下。街道两旁开设着各式各样的小店,最多的是卖服装和鞋帽的,也有小吃店和理发屋。
这条街上有两家理发屋,一家装修现代,而另一家则隐藏在老式木结构建筑的内侧。木造建筑的房梁与墩柱被漆成明黄色,玻璃窗可以折叠后收起。林裕在路过这条街道时,偶尔朝那个理发屋望去,发现里面竖立在墙上的木框方镜,在左下角有着喜鹊梅花的水彩画图案。经常光顾这一家理发屋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一些老人们带着自己幼小的孙子孙女过来理发。
后来林裕回家问自己的母亲,才知道原来这家理发屋在十多年前还是国营,当时小镇里几乎所有人都去那里理发。
“我小的时候也去过吗?”
“去过呀,你一岁多时我带你过去的。那时排队的人很多,等了好久终于轮到我们的时候,你居然睡着了。后来我也不想吵醒你,于是请了一位手艺娴熟的师傅给你理完发就回家了。”
怪不得自己没有任何到过那家理发店的记忆。林裕突然想,要是自己没有去读那一所初中,或许直到那一家理发屋从这座小镇消失,自己都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03
梧桐树的树叶已经全部掉光,初冬萧瑟的寒风卷起散落在地上的暗黄色枯叶,林裕在新的班级里仍旧是一个人骑着单车回家。
早在小学五年级,林裕就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虽然自己和周围的男生一样,个子越长越高,可声音却变得越来越细。过滤掉粗犷之后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忸怩不安的,女声。
随后,嘲笑就开始了。
朋友之间随意说起的玩笑也好,同学之间消磨时间的闲谈也罢,林裕都曾试图与周围人一样,对自己的变化保持着淡漠的态度。然而时间久了,他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成为博人一乐或供人消遣的对象。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没有人会对自己奇怪的声音有好感。人们需要的只是聆听,然后以正常人的立场大肆嘲笑他们所认为的不正常的人。
后来林裕越来越不想开口说话,朋友也越来越少。不如说,自己听到的嘲笑不是从朋友的口里说出,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头发自开学之后就一直没有再打理过,两鬓的头发已经长过耳垂,骑着单车时如果遇上大风,刮起来的刘海会挡住视线。每次路过理发屋时,林裕都会坐在单车上一番踟蹰,不停地向后蹬起脚踏,链条嗤啦啦地转起来,和手表上的秒针一起打着圆圈。
04
等头发茂密成逆着季节生长的树叶,林裕终于在理发屋门前停下了单车,将轮胎和梧桐树的树干捆锁在一起。单车的横杠被漆成夜空般的深蓝,紧挨着白色光滑的树干,让人联想到天亮之前残存在地平线之后的夜。
木头的味道里有一丝淡淡的甜,闻起来使人心神安定。走进理发屋之后,寒风从后面吹来,灌进略大一号的黑色校服里,林裕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理发师见状,随手关上了店门。冬日的黄昏,街道上的行人已寥寥无几,估计林裕是今天理发屋的最后一位顾客。
悬在房梁上的白炽灯照得林裕脸色苍白。稍微暖和过来一些之后,林裕将外套脱下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只穿着白色衬衫,里面瘦削的锁骨起伏分明,像是两条有着优美弧线的山脉。
理发师给林裕围上了外罩,然后以打量的语气询问:“是准备剪平头呢,还是剪一个更长一些的?”
林裕对着镜子沉思片刻,自己的脸型比一般男生的要小一些,如果剪平头的话,看起来肯定十分不协调。
还未等自己开口,理发师已经拿起剪刀开始在林裕的头上飞舞。“不用担心,保证给你剪一个满意的发型!”
“师傅你有急事?”林裕问。
理发师顿了一下,他的年龄与林裕的父亲相当,但是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对不住啦,我不放心我儿子一个人在家,想着早点收工回去陪他。”
“儿子年纪很小?”
“不是。”
理发师没有继续说下去。林裕看着镜中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扑簌簌落下,像是飘落在这个南方小镇的黑色的雪。落雪的过程没有风,光线照射得格外安静。林裕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安静的黑色雪夜,轮廓变得愈发鲜明:紧蹙的眉间,下垂的眼角,略微隆起的鼻梁,再加上单薄的桃色嘴唇——不过才十二岁,就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有烦心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早点熬过这段时期。”
罩衫被撤下,林裕站起身,正准备付钱,突然听到了一阵级促的敲门声。
“阿非,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待着吗,干嘛跑过来?”理发师打开门后,嗔怪站在门外那个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他看上去比林裕大两三岁,个子也比林裕高出一大截。虽然是深冬,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林裕还是闻到了从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汗味。
少年走进来,咧嘴一笑,皮肤黝黑,眼眸像是被霜冻结过的葡萄,深邃而黯淡。他张开口,咿咿啊啊地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拼命地打着手势,像是对理发师表达着什么。林裕越看越糊涂。理发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让他坐在空着的椅子上。
林裕拿起校服外套准备离开,无意中瞥见门外多了一辆单车,和自己骑的那一辆款式一模一样,只不过横杠是淡淡的天蓝色。林裕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单车后轮和另一辆单车的前轮锁在一起了。
理发师看到了他疑惑的表情。顺着林裕视线的方向望去,两辆单车仿佛是连接在一起的白昼与黑夜的天空。
少年猛地站起来,推开门,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着钥匙,双手哆哆嗦嗦,动作笨拙得像是久卧在床的病人。过了好久,林裕终于听到锁舌被弹开的清脆声响。他拍了拍后脑勺上残存的碎发,打开车锁,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冬夜的寒风中。
05
回家之后,林裕懊恼极了。小镇上只有两家自行车店,而自己的这一辆单车,作为升入初中的礼物,选择了性能优良而外观独特的款式。当时自行车店的老板目光坚定地拍着胸口,说这一款单车,整个小镇只有两辆,而另一辆早被外地人买走,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会重样。
商人的话果然不可信。
那时小镇上还没有公交车,发现自己的单车和其他人重样之后,林裕甚至想过跑步去上学。可是即便是骑单车,从家到学校也要花费十五分钟,除非自己跑得比单车还快,而且中途还不停下来休息。
第二天中午放学,途径那一家理发屋,林裕看到昨天的少年,正坐在一条小木凳上,沐浴着从稀疏梧桐枝干下遗漏下来的阳光。少年偶然间抬头,发现林裕从自己身边经过,又裂开嘴微笑。
林裕看到少年还是穿着昨天那一件黑色T恤,严冬的风刮走了蜷缩在地上一起相互取暖的落叶,少年似乎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寒冷。他身体后仰,一只手撑着木凳,另一只手朝着林裕的方向奋力挥舞,嘴里依旧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下午上学,林裕特地选择了绕道而行。然而在十字路口,那位少年伏在淡蓝色的单车上,看到林裕之后,突然冲上前。林裕一个急刹车,险些撞上。
“你想干嘛?”林裕实在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尤其是看到眼前的少年仍旧笑得不负责任而又天真烂漫。
少年微笑着,不停地对林裕比着手势。
林裕吼道:“我看不懂!”随后骑着单车朝学校的方向逐渐远去。
少年有些失望地收起笑容,默默地跟在林裕后面。等到了校门口,没穿校服的少年被门卫拦下。淡蓝色的单车在中学校门前徘徊往返,车辙在落满黄沙的水泥路面上刮蹭起一条又同一条凌乱的弧线,如同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在不停地打磨自己的爪。
06
下午的三节课,林裕都听得心不在焉。课间休息时从走廊往校门口望去,少年仍然在门口骑着单车转来转去。放学后林裕从教室一路狂奔到停车棚,骑上单车直奔校门。
“你在这里干嘛?快回去!”
林裕对少年大声说着,这时张齐刚好从身边经过。
“哟,你们这是情侣款单车呀。”
身边放学回家的人越来越多,黑色的校服包裹着的人群像乌鸦一般朝着校门口涌来。他们特地留出一个圆圈,给这两辆单车的主人和其他想要近距离看热闹的人们。林裕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朝上流动,倏然间脸已经变得通红。
“快回去啊!”林裕跳下单车,向前推着瘦削的少年,“走啊,快走!”
人群中有人开始起哄,口哨声此起彼伏。小学毕业时,林裕曾以为自己此生再也听不到那些恶毒又刺耳的语言,没想到这时连本带息地全部还了回来。
“林小姐,有人来接你了,你不和他一起走?”张齐在一旁声调高亢地挑衅,嘴角上扬,将双手举过头顶热烈地鼓掌。
林裕朝后退了两步,突然间抬起自己的单车,朝张齐身上砸去。张齐倒在地上,把林裕的单车推开,然后缓缓站起来,走过去,抡起右手,给了林裕胸口一拳。林裕还手,两人扭打成一团。围观的人们兴奋地叫好,没有一个人想要出来劝架。
论身高和力气,此时的林裕完全不是张齐的对手。没过多久,林裕就被张齐揪起衣领按在身下,铁锤似的拳头落在林裕的左脸颊,暗红色的血液从口腔里流出,清秀的苍白脸庞被毁了一大半。张齐正准备挥第二拳,黑色T恤的少年从背后紧紧握住张齐的右臂,然后猛地一拉,张齐整个人朝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林裕站起来,擦了擦肿起来的嘴角,把倒在一旁的单车扶起,穿过喧闹的人群,拧开瓶盖往嘴里倒水,然后将残留的血液吐了出来。众人作鸟兽散,张齐没有再追过来。少年骑着单车跟在林裕后边,林裕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望他。
07
为什么上了初中就一定要买一辆单车?母亲这么问林裕的时候,林裕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因为自己既不想骑母亲的那一辆女士单车,也不想骑父亲那一辆老掉牙的凤凰牌单车,所以才想要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坐骑。
在骑单车时,风从耳畔刮过,空气呼啦啦地浅吟低唱,让人神清气爽,瞬间可以让人忘记现实中很多不愉快的事,仿佛从一个时间点穿行到另一个时间点,从洋溢着烦恼的国度翱翔到浩瀚无垠的宽广天空。气流与气流相互撕扯,声音盖过从呕哑嘲哳的嘲笑,整个世界阒寂而清欢,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多么安宁。
08
第二天早上来到教室,林裕避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左手拖着下巴默默地坐下。张齐坐在林裕正后方,一声不吭地抄写英语单词。
“昨天……被砸得很疼吗?”毕竟是自己先动手,林裕想,如果自己无意和好,是不会有旁人出来当和事佬的。
“废话。”张齐抬起头,看到林裕肿起来的半边脸,忍俊不禁,“好啦,我们算是一比一平。”
“那你能保证以后不再以身体特征为由嘲笑我吗?”
张齐沉默了一会,“你知道昨天那个穿黑色T恤的人是谁吗?”
林裕所知道的那个少年,在寒冬穿着单薄的衣服也不会觉得冷,对着愁眉苦脸的自己还能绽放出温暖的微笑,说话口齿不清,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在这座设施不健全的小镇,大概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总之,他是一个被主流群体遗弃多年的人,然而在对单车的选择上,却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品味。
“我听别人说,那人从小就不会说话,看到人就傻笑,大家都叫他‘傻子阿非’,经常有人欺负他,所以他一般都待在家里。”张齐一边说,一边看着林裕疑惑的表情,“昨天他居然出来了,应该是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想要和你说,只可惜,你听不懂。”
林裕拼命地回想昨天少年对自己打的手势,然后在课间休息时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手语解释的书。能够开口说话的人,一般都不会在意不会说话人的痛苦。好比幸福的人不用了解不幸,富裕的人不知道穷困潦倒的滋味。
等中午放学,林裕再一次经过那家理发屋的门前,梧桐树下再也没有人坐着凳子悠闲地沐浴冬日暖阳,人们行色匆匆地擦肩而过,厚重的棉衣隔离着彼此的体温。林裕向前蹬起脚踏,深蓝色的单车在单调苍凉的浅灰色背景中,穿梭过疏朗斜插的梧桐树枝干,在寒风呼啸之中渐行渐远。
09
录音结束后,林裕起身与大学广播站里的学弟学妹们一一告别,开始准备明天的毕业典礼。夕阳渐渐沉堕到地平线下方,天空由淡蓝转为晚霞绚丽的姹紫嫣红,随即幻化为神秘幽静的深蓝。
校报记者在进行最后一期的优秀毕业生专访。其间,有人问林裕:
“你的声音里面总是充满着自信与柔和,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着独特的音质的呢?”
在昼与夜交替的间隙,淡蓝与深蓝的颜色交替浮沉。林裕仿佛看到了穿黑色T恤的少年,正坐在单车上朝着自己微笑。
“因为,有人曾对我说过,‘你的单车很好看。还有,你的声音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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