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四点零七分，我又一次在医院的走廊里数地板。数到第三百六十五块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冲我摇头——那动作轻得像羽毛，却把我整个人砸进冰窖。我跪在推床边，抓住父亲的手，那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如今却轻得像枯枝的手。我想说“爸，别怕”，可嗓子被眼泪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像被扔上岸的鱼。
心电图拉成一条笔直的绿线，滴答声戛然而止。我抬头看天花板，白得刺眼，像有人把全世界的光都拧到最大，逼我正视“永别”这两个血淋淋的字。
二
办完丧事，我回到老屋。三十年前的青砖房，墙皮剥落，像老人掉光的牙。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还在，今年却一颗果子也没结，叶子蔫头耷脑，像知道主人再也不会给它浇水。
我推开父亲的房门，一切保持原样：
枕头中间凹下去一小块，是他睡了四十年的形状；
床头的搪瓷缸里，茶叶沉在底部，像一艘艘再也不会起航的船；
衣柜门半掩，露出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左口袋插着一排圆珠笔，笔帽磨得发亮——那是他记账用的，如今账目停在“9月15日，买菜12元”，字迹工整，却永远等不到下一笔。
我蹲在地上，把头埋进那件工装，深深吸一口气。烟草、机油、肥皂混合的味道猛地窜进鼻腔，像一记闷棍，把我打得跪地不起。我终于哭出声，眼泪浸透布料，像要把那件衣服重新洗一遍，洗回他举起我转圈的年岁。
三
头七那晚，我按照老规矩在门槛撒石灰。风一吹，粉末乱飞，像下了一场微型雪。我转身回屋，下意识喊：“爸，关门！”回应我的，只有门轴生锈的“吱呀”声。
我走进厨房，打开燃气灶，火苗“噗”地窜出来，青蓝色，像他的眼神。我拿出他最爱的搪瓷锅——锅底结着厚厚的水垢，像一圈圈年轮。我往里倒水，下饺子，是超市买的韭菜猪肉馅。水开了，饺子浮浮沉沉，像一艘艘小白船，在浪里颠簸。
我忽然想起他教我：水开点三次凉水，饺子才能熟得透。我照做，数着“一二三四”，眼泪掉进锅里，立刻被沸水吞噬，连点声响都没有。盛盘，夹起，咬一口——还是那股冲鼻的韭菜辛香，还是那种咸淡刚刚好的温柔。我嚼着嚼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嚎啕，把狗吓得钻进桌底。
我对着那盘饺子，把三十年来没说完的话、没流完的眼泪、没来得及的拥抱，全部吐出来，吐得肝肠寸断，吐得天地无声。最后我端起空盘，像小时候把饭碗扣在桌上，大声说：“爸，我吃完了。”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他回答：“真乖，再去添一碗。”
四
我回到城市，继续做人形打卡机。地铁早高峰，我被挤成相片，却死死护住怀里的骨灰盒——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重量。我租的房子在十六楼，电梯常坏，我便一层层爬，像朝圣。骨灰盒放在床头，每天睡前，我对着它说：“爸，明天降温，穿厚点。”
我拼命工作，加班到凌晨三点，只为填满每一个可能崩溃的缝隙。可父亲总能找到我——
有时在便利店关东煮的蒸汽里，他轻轻说：“别空腹喝咖啡。”
有时在客户举杯的间隙，他小声提醒：“少喝点，你胃不好。”
有时在深夜回家的出租车上，路灯一排排掠过，像他在给我梳头发，一下，又一下。
我一次次回头，却只看见司机疲惫的侧脸和计价器跳动的红色数字。
五
今年冬至，公司提前放假，我竟无处可去。街上到处都是卖饺子的招牌，灯火通明，像一口口大锅把夜空煮得滚烫。我走着走着，脚就不听使唤，拐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袋速冻饺子——韭菜猪肉，和他当年一个味。
回到出租屋，厨房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我烧开水，锅具是前任留下的，锅盖缺了把，得用夹子提。水开了，我下饺子，它们像小白船，在浪里颠簸。我忽然想起他教我：水开点三次凉水，饺子才能熟得透。我照做，数着“一二三四”，眼泪掉进锅里，立刻被沸水吞噬，连点声响都没有。
盛盘，夹起，咬一口——还是那股冲鼻的韭菜辛香，还是那种咸淡刚刚好的温柔。我嚼着嚼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嚎啕，把邻居吓得砸墙。我对着那盘饺子，把三年来的委屈、思念、疲惫、懊悔，全部吐出来，吐得肝肠寸断，吐得天地无声。最后我端起空盘，像小时候把饭碗扣在桌上，大声说：“爸，我吃完了。”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他回答：“真乖，再去添一碗。”
六
昨夜梦里，我回到老屋。他站在院子里，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围裙，手里举着汤勺，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像一条金色的河。我奔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动腿，急得大哭。他冲我摆手，声音远远传来：“别怕，眼泪我替你收着，等你老了，再还给你。”
我醒来，窗外下雪了，六角形的雪花贴在玻璃上，像谁剪的纸钱。我伸手去接，掌心里却只有一滴温热的水——
原来天亮了，梦散了，雪化了，而我终于学会在无人处，大声喊出那个字：
爸。
七
我把骨灰盒埋在了石榴树下。没有墓碑，只在土面上压了一块青砖，砖上刻着我用圆规一点点划出来的小字：
“替你好好活。”
来年春天，石榴树破天荒开了十七朵花，红得像火烧。我蹲在树下，一朵朵数，数到第十七朵时，忽然风起，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我一头一脸。
我抬头，阳光正好，像有人把全世界的温柔重新调回合适的亮度。
我终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心。
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替你活着，也替自己活着——
把两碗饺子吃成一碗团圆，
把两行眼泪熬成一盏灯，
把两次心跳并成一次走路，
一步一步，把人间重新走成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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