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初秋的晚上,时钟指向12点。已至深夜。窗外的光逐渐被黑色吞噬,一只乌鸦飞到了窗外的橡树上。冷眼看着屋里孱弱的灯光。我躺在病床上似梦似醒,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的衣领高高耸起,帽沿压的很低,脸部被黑色的阴影吞没。他冷冷的对我说:“先生,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明晚的这个时候,我会来带你走!”然后他礼节性的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窗外的乌鸦叫了一声,飞离了树枝。一片树叶缓缓的飘落下来。
我看了看身上蜿蜒缠绕着的各种塑料管,还有那冰冷的,一滴滴不断注入我身体的白色药水。想起了黑衣人说的话。我不能让我的最后一天这样度过,我感到已近枯竭的身体里重新注入了一股暗流涌动的能量。
我拔掉身上连着的管子,从已经躺了两个月的病床上爬了起来,身边的机器开始发出各种奇怪的闪烁和声音。我在昏暗的灯光和夜色的掩护下,往医院外走去。
值班护士的询问和呼喊声在我后面响起,我开始向大门奔跑,在弥漫的月色和护士的追赶下,我越跑越快,风声从我耳际掠过。我越跑越快。像一个20岁的少年,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
我明白,末日来临,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去完成我的遗愿清单了:
1.做一天真正的骑士,向我的王致敬。
2.向我最爱的两个女人告别。
3.与一个缠斗一生的人握手言和。
我看了看表,我还有二十三个小时。
在初秋夜晚的街道上,寒意渐浓,行人稀少。在斑驳的树影和月色的指引下,穿着病服的我不断向前奔跑,不知疲倦。
半个小时后,我叩响了街边一家商店的大门,一个年轻人睡眼惺忪,略带愠色的走了出来。我诚恳的向年轻人说明了来意。年轻人脸上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他请我进屋。
我从屋里出来,已是半个小时后,我穿着一身黑色复古皮衣,背后是一个大大的骷髅图案。我脚踩一双棕色的高筒机车靴,走出了大门。
门口迎接我的是一辆暗黑色的哈雷戴纳路威。像一匹静静等待,即将随主人出征的战马。
我戴上头盔,跨了上去,发动机发出轰鸣,像战马的嘶吼,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像一个暗夜骑士踏上前途未卜的征途。
我看了看表,我还有22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我在暗夜繁星的陪伴下和父亲大人的召唤下,来到了郊外一处山脚下。群山在薄雾的笼罩下若隐若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草地。还有些许早起的人家,炊烟徐徐升起。
此时天空已经渐渐呈现一抹淡蓝色,夜的黑色随之褪去。我在离父亲还有几百米远时停了下来,牵着黑色的战马前进,生怕马蹄和嘶吼声扰了父亲大人的梦。
我来到父亲面前。单膝跪地,将头盔摘下,捧在右手臂弯处,左手放在胸前:“亲爱的父亲大人,请原谅我穷极一生都没能成为一名像你一样优秀的骑士。我总是打败仗,我的梦想渐行渐远,也没有照顾好我的家庭。但请你相信,我一直在努力,努力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我在父亲面前喃喃低语,向父亲忏悔,诉说着我想对他说的话。
一个小时后,夜色的黑已完全褪去,天空中的蓝愈发深厚。太阳在地平线上渲染出金色的光芒,晨光渐亮。
我站起身,整理好我的盔甲,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戴上头盔,骑上我的黑色战马。我要去完成我的第二个遗愿了。
我还有19个小时。
四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另一座城市。走进了市中心一所大学的击剑馆。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名教练,和他说明了我的来意,请求得到他的帮助。他带我到了一间休息室,拿给了我一套花剑装备。
此刻,我穿戴整齐,戴上击剑头盔,手持花剑,像一名真正的骑士,来到了剑道的一侧。我静静的站着,在头盔里默默的注视着她。
“ELSA,这是我们新来的花剑教练,你和她打一局。”那位教练冲着一位面容清秀,身姿颀长的中年女人说到。
ELSA戴上头盔,站在我的对面。我们用手中的剑彼此行礼致意,试剑。准备开始战斗。
我们打的难分难解,在闪转腾挪间,两人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剑影。我知道她的强项和弱点,正如我小时候陪她的那无数个日夜。我利用我的经验小心的和她周旋,而她的剑术相比以前的时候更加的老道和凌厉,我渐渐招架不住。
几个回合下来,我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我们彼此挥剑致意,上前握手。
终于到了要摘下头盔的时候了,她迅速的摘下了头盔,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几缕发丝因为出汗粘在额头上。却依然遮挡不住那眉宇间的英气。
我也慢慢的摘下了头盔。她看到是我,她的表情瞬间凝住了。困惑不解,难以置信,些许怨恨,些许惊喜。各种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在她的脸上一一呈现。
我缓缓走了过去。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我对她说:“孩子,虽然刚才这局你赢了,可是之前的好多局都是爸爸赢了。因为我一次又一次的刺中了你的心。我很庆幸你在你人生的走法这局上没有屈从爸爸,坚持了你自己。其实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我心底是那么爱你,却不能照顾和保护好你,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受到伤害。直到现在,我也不曾放下一些事情,真正原谅过自己。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爸爸希望你继续勇敢的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希望你可以原谅我这些年对你造成的伤害,接受我最诚挚的道歉!”我将头盔端在右臂上,左手持剑,弯下腰去,向我的女儿致歉。
女儿冲了过来,抱住了我,靠在我的肩头抽泣着。我也搂住我最心爱的女儿。
上一回抱她,也许是十年前了。自从女儿违抗我曾经不容侵犯的旨意,放弃了出国留学深造的机会,而选择做一名击剑运动员起,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便渐行渐远,冷战十年。
即使我躺在病床上的这两个月里,她捧着石斛兰来看我,我依然转过身去,继续刺伤她的心,当然,也刺伤了我自己。
安抚好女儿,告诉她我的身体大大好转,回头她可以去医院看我。我看着女儿和我冰释前嫌后的解脱和对获知我身体好转的开心,挥手和女儿告别。
我最后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转过身泪如雨下。再见了,我的女儿,爸爸没法陪你走下去了。也许我会换一种方式与你同行,我会让我的一部分灵魂住在你的剑里,陪伴你继续前行!
离开剑馆,我看了看,我还有13个小时。
我骑上摩托,猛轰油门,摩托车像一只野兽,冲了出去。下一站,回我离开许久的家。
四个小时后,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我白发苍苍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给我准备晚餐。她以为此时的我还静静的躺在医院里,延续着毫无希望的生命。她专注的吧做好的饭盛入保温桶,准备出门。
我靠在门口,静静的看着这个陪了我一辈子的女人。她虽早已韶华不在,但依然是我心底的姑娘。可是我病重的这些日子里,病痛对我的折磨以及对人生即将走到终点的无奈,时常让我对她失去理智,脾气暴躁,不断伤害。在人生最后的阶段,两个一路同行的人却彼此渐行渐远。
她转过身看到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餐具掉到了地上。我上前抓起她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我们去哪里,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你的身体……”我什么也没说,牵着她的手,走到楼下。给她戴上我的头盔,让她坐在我的身后,然后我发动摩托,带着我的公主,像远方驶去。我的蓝色头巾在风中轻轻飘扬。
距离我离开这个世界还有不到9个小时。
在喧嚣繁华的高楼大厦间,在望不到头的高速公路上,在绿树成荫的林间小道上,在驶向天际的盘山公路上,我带着我心爱的公主,执着的向远方驶去。
她紧紧的搂着我的腰,我看着后视镜里她头盔外溢出的长发随风舞动。我们好像都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一座远山的山顶。这里人烟稀少,远离尘世喧嚣。却有着极好的视野,可以俯瞰大地。以前我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来到这里。
山顶有一棵老树,张开舒展的身体,老而弥坚。每当我坐在树下,感觉这棵老树虽一言不发,但我们似乎灵魂相通。常常能在风吹动叶子的时候,轻轻在我耳边低语,给我安慰,换回我内心深处片刻的安宁。
我扶着我心爱的公主坐在树下。我们从山顶向远方望去,能看到蜿蜒而上依偎在山边的盘山路,再远一些是山下一户户的房屋和农田。更远的地方就是密密麻麻的城市角落。
远处天边的晚霞散发出祥和迷人的赤红色光芒,太阳依依不舍的缓缓落下,向大地做着告别。
金色的晚霞映亮她的脸庞,阳光晕染着她的银色发丝,山顶的秋风徐徐流过她的长发,撩动她的发丝在风中婀娜。
我看着她柔和的脸,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我的肩头,我们一言不发,看着远处不停变幻着的天空,平静的迎接夜色的到来。
我的脑海里回忆着这一生和她一起走过的时光和点点滴滴,内心深处一片感慨。我们之间有爱,有恨,有怨,有怒。有无奈,有不舍,有不解,有感动。可无论如何,我们都一起走下来了。
此刻彼此之间已经不需要任何的表白了。我只是静静的搂着她,她静静的依偎在我怀里。我们看着远处的晚霞,感受着此生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远方的天空开始渐渐变暗,火热的晚霞褪去。暮色渐浓。银色的月亮愈发明亮起来,月光开始倾泻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灯光开始一盏盏的点亮,然后交织在一起,互诉衷肠。
此刻秋意渐浓,微风袭人。我脱下外套,给我的公主披上。然后在心里对她说道:“我的公主,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再陪你走,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已经拿不动手中的剑,无法守护在你身边,陪你浪迹天涯了。”
你仿佛能感受到我心底对你说的话,你深情的望着我,眼含泪水,尽是不舍。我把你搂得更紧,充满眷恋。
不知不觉间,只剩三个小时了。即使我百般留恋,也不得不走了。我不想倒在最后一次送我的公主回城堡的路上。
我吧我的爱人送回了家,扶她上了床,亲吻了她的额头。最后一次哄她渐渐睡去。我在她的耳旁轻轻说道:”永别了,我的爱人!”
我离开了属于我的城堡!在蓝色的月光下,我最后一次向家的方向驻足远眺。
到了商店门口,我发现门口聚集了大量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骑着赤黑色和金属色交相辉映的哈雷摩托,每一辆摩托在深沉的夜色下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像一匹匹高大威猛的战马,绸缎般的毛皮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这些年轻人都是来和我道别的。我听从了那个年轻老板的建议,在医院还车。他希望我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要像个骑士一样走完全程。
我和大家挥手道别,骑着摩托向医院驶去,这时身后开始传来一声声的发动机轰鸣声,我从后视镜里发现,一辆辆的摩托跟了上来,在我的身后,整齐有序,庄严肃穆。
我昂首挺胸,像亚瑟王一样向我的归途驶去,身后跟着我勇猛的圆桌骑士们。
等我到了医院,换好了衣服,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我要留给自己了。
两个月了,我终于能好好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我白发苍苍,皱纹横生。面容憔悴。还有些复杂的情绪萦绕在眉间。
老兄,我们是不是也该和解了?这一辈子,你是我最亲密的战友,却也是我心底最大的魔。
到头来,你似乎从没有真正的接纳过我。那些我对爱人,对孩子的不断伤害。那些我对陪伴父母的心怀愧疚,那些我对梦想破灭的无可奈何,那些我对未成之事的心有不甘,那些我懦弱逃避的自惭形秽,那些我对无法释然之事的心生怨恨。都让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彼此。
我累了,你也累了。半个小时后,也许我们还会纠缠在一起,也许我们将以灵魂和肉身的身份彼此分开。我们和解吧!虽然我此生一事无成,空留一腔壮志,满腹遗憾。但我依然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守护在家人面前,毫不退缩的人。我从一个翩翩少年,到一个垂垂老者,我始终,都有一颗勇往直前的骑士之心!”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看着我。片刻沉默。然后,我们嘴角微微上扬……
夜色深沉,时钟指向了午夜12点。医院的走廊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我的内心终于从未有过的平静下来。
窗外,一只白色的鸽子落在树梢上,在茫茫夜色中闪耀着点点光芒。
再见了,我亲爱的家人!
虽然我将与你们分别,长眠于地下。但是我会在你手中握着的剑里,在你倚靠的老树下;我会在你不倦的默默思念里,在你每一次呼吸的空气里;我会在照亮你脸庞的几缕阳光里,在略过你耳畔的阵阵微风里;我会在你仰望的星空里,在你俯视的大地里……
注视着你,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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