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那年的正月初六,已经算是出人头地的舅舅们,开着“宝马”轿车载她去饭店,为她隆重过生日。放礼花,切蛋糕,儿孙绕膝,起坐喧哗。正月之后,我去看她,她的房子被她收拾得依然简洁干净,只是有点空落冷清,像放学之后的教室。她的圆圆的髻早已被剪,听大舅母的安排,梳短发,好洗。她当年的斜襟褂子也换成了对襟钉纽扣的普通式样。在廊檐下,我跟她相对坐在矮椅上聊天,阳光暖融融地好,菜园里白菜萝卜花开欲燃,春气勃发。繁花照眼明,只是外婆在春色面前显得旧了。我夸她比从前胖了,她一听,耷拉下脑袋,手拍在膝盖上,又来回摩挲了几趟,很沮丧地说:“哪里是胖了,是起气,这腿一按一个凼。我说生日不能做的,不该放爆竹,让阎王爷晓得了……”我听了,心里发酸,又有些想笑,终于明白,何谓“苟且偷生”。她说她前日参加了她堂弟的葬礼,回来睡觉总梦见她堂弟。醒来,她一个人对着黑暗的房间说:“你就放心地走吧,别来我家了……”我心
里知道,她怕!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她亲眼送走自己的父母兄弟,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女儿;也迎来了九个孙子孙女,还有一个外重孙——我的儿子。她还爱恋着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像一株植物的根系还爱恋着返春后温暖潮润的泥土。她告诉我,她在自己的床底下放了一把不用的菜刀:辟邪的!她说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不可说不可说的玄妙和机智。
端午后的第二天,是午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快去石板洲吧,老人家恐怕不行了!”我握着电话,惊慌不已。坐车十几分钟赶到二舅的老房子,空无人声,也没看见外婆。她已经被搬到大舅家新造的两层小楼里,
乡下风俗,老人去世应在长子家。在大舅家看到外婆时,她已经昏迷,脸上的皮肤依然白净,不像是要大去的人。只是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仿佛是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蚌,张开蚌壳,等着海浪将之召回。我叫她不应。拼命忍着,我的泪水还是满脸披覆。
在给外婆守灵的间隙,我坐在大舅家的庭院里,看屋西边的蓊郁树木,还有满地冉冉生长的绿叶紫苏,阳光是绿色的,将前来吊唁的亲戚和乡邻们都罩进一片清寂和阴凉里。我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路边,那时树木那边是森森然的黄麻地,蝉鸣如沸,我陪着生病的姨娘在树下乘
凉。傍晚,外婆披覆满身的绿光,端来两碗莲藕羹,大碗的给姨娘,小碗的给我。蓝边的白碗,羹像透明的白月亮。如今,白月亮彻底地沉了。水逝。风散。我的外婆,在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静静走完了她没有传奇的一生。八十四岁,算是高龄,算得圆满。
耳边,舅舅请来的乐队奏起低回婉转的曲调,那曲调听起来像是衰草在秋风里,深深地弯下了腰,种子落下,然后腐叶归入泥土。安详,又充满悲悯。外婆的一生,封闭,孤独,柔弱而有韧性。她以一株草本植物的卑微姿态,经历死之痛,生之艰,将岁月一程一程延伸。
外婆入土后,舅舅们在为亲友准备的十几桌外,还另加了几桌,请了整个小村子的老人来吃饭,当作白喜事来做。我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细细轻轻地说话,觉得她们都像我的外婆,皱纹沧桑,眼神平静。我知道她们许多人和外婆一样,一辈子基本未出过村庄,生在这里,也将毫无悬念地死在这里。她们在这里,迎接生之蓬勃,送别死之静寂。她们在生死之间,生育,生活,伤心,坚持;在苦涩边沿,暂得欢喜,便悠然知足。
外婆去世后的这段日子,我常在电脑上点一首佛乐来听,是桑吉平措唱的《白度母心咒》。在藏传佛教里,传说白度母是观音菩萨的左眼的眼泪所
化,她聪明美丽,温柔善良,她来到人间布施恩慈,成为长寿之尊。她让我想起穿白平布斜襟褂子的外婆。
夜深人静,闭目聆听《白度母心咒》,只觉得一切苦痛遁去,身心轻盈。在僧人的唱颂里,我看见月光普照,群山空寂,一条白色的河流蜿蜒地穿过大地,身后两岸,绿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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