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的对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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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来到熊逸书院。今天重点谈谈杜甫诗歌里的对仗,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杜甫对近体诗的形式美做了方方面面的探索,近体诗到了杜甫手上才终于发展完备。
(1)又见双声叠韵
昨天的最后,我拿出杜甫的两句诗:“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按照五律的规则,这两句应该构成一组对联。确实是对联,没错,上联是“美名人不及”,下联是“佳句法如何”。“及”的古音是仄声,所以音律上没毛病。我留下的问题是:你能不能体会出这个对联在音律上特别精致的地方吗?
细心一点的话就可以发现:“美名”是双声词,和它构成对仗的“佳句”也是双声词。用古话来说,“美”和“名”属于“来母”,“佳”和“句”属于“见母”,声母相同,这叫“同纽”。你如果看古代的诗词注本,就会遇到这些古怪的名目,它们都是音韵学的专业名词。
我们还可以再看“美名”接下来的两句,“主将收才子,崆峒足凯歌”,又是一组对联。“主将”不是双声词,但声母很像,可以算是宽泛意义上的双声,和它构成对仗的“崆峒”是叠韵词,两个字的韵母相同,而且声母还很相近。
两组对联,第一组以双声对双声,第二组以双声对叠韵,所以音色上很细腻,很讲究。我们在读诗的时候当然想不到这些,不过,这就像唱歌,即便唱的人不懂乐理,但只要旋律动听,背后一定有中规中矩的乐理存在。
再看杜甫的一组对仗:“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上联“云移”、“开宫”双声,下联“日绕”、“龙鳞”、“识圣”双声。
再看“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牢落”是双声词,“周流”是叠韵词,以叠韵对双声。
即便是五言绝句这种很短小的诗,杜甫也不会粗放经营。比如著名的《八阵图》: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起头的“功盖”和“名成”就是用双声词对叠韵词。
杜甫在音律上的用心,单是在双声叠韵上边的安排就已经蔚为大观了。清朝乾隆年间有一个叫周春的学者,专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写成一部《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周春是王国维的同乡,王国维后来写《人间词话》,还提到过老家的这位前辈,说他的这部书澄清了音韵学上一千多年来的误解,对文坛很有贡献。
(2)无情对、流水对、当句对
《唐诗三百首》是大家都熟悉的唐诗入门书,但你有没有留意过一个细节:这部书在编排上,不但古体诗在前,近体诗在后,而且同在古体诗或近体诗里,五言诗在前,七言诗在后。次序的不同其实意味着地位的不同。古体诗比近体诗地位高,这是我已经讲过的。除此之外,五言诗比七言诗地位高。就在近体诗当中的律诗里看,五言律诗比七言律诗地位高。
五言律诗的定型比七言要早。七言律诗在刚刚成型的时候,不太受人重视,诗人运用这种体裁,写的基本都是一些很空泛的内容。到了盛唐时代,开始有诗人拿七律来写真情实感了,而直到杜甫来写七律,把大题材和大感受写进去,七律才真正有了地位,可以和五律并驾齐驱了。
写七律,最讲究的就是对仗。这是杜甫最拿手的,他探索了对仗的各种可能性,把对仗的潜力几乎发掘到极限。我们平常的对仗,比如“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这是很经典的春联,平仄、词性、语意,都是规规矩矩对应着的。“门第”和“之家”其实犯了“合掌”的忌讳,语义重复,但大家说惯了,也不在意。传统对仗都是这么做的,但杜甫玩出了很多花样。比如在安史之乱刚刚结束的时候,杜甫很高兴,写下一首很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cháng)。
却看(kān)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颈联用“青春”对“白日”,乍看会觉得对不上,这两个词风马牛不相及,但仔细一看,字面竟然对得很工整,看上去是“青色的春”对“白色的日”。后人给这种对仗起了一个名字,叫“无情对”。
杜诗的无情对还有很著名的一联:“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寻常”的意思是“经常”,和“七十”显然对不上,但是在古代的度量单位里,“寻”和“常”都是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八尺,两寻等于一常,所以从这个意思上,“寻常”和“七十”对得工工整整,没有一点毛病。
再看诗的最后两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也是一组对仗,巧妙的地方在于,上联和下联只有衔接在一起之后,才是语意完整的一句话。这种对仗,叫做“流水对”,不像传统对仗,上联和下联各是完整的一个语句。再比如《孤雁》诗里的“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也是流水对。这样的写法使诗句更有流畅感,在格律的严整束缚之下,竟然有了散文的挥洒自如的味道。
如果想要严整的感觉,杜甫可以写得比格律规范还要严整,比如“南极一星朝(cháo)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不但上联和下联对仗,上联里边还有“南极”和“北斗”对仗,下联里边还有“五云”和“三台”对仗,这叫“当句对”,对仗当中还有对仗。一个当句对的句子和另一个当句对的句子对仗,这就是精雕细琢的功夫。杜甫说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而要把诗写到这么精细,无论在词汇量上还是在典故知识上,都必须有海量的储备才行,远不是单靠才华就够用的。“读书破万卷”,才能“下笔如有神”,这话也是杜甫说的。
这样的绝顶高手,当然不仅会守规矩,还特别会坏规矩。杜甫晚年名作有一首《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chè)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yuántuó)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这首诗从头到尾都在违规,而且用到“之”、“者”这种散文虚词,让语意的断句和格律的断句发生了错位,读起来各种不顺。但正是这些不顺,营造出一种杜诗特有的“沉郁顿挫”的音色,好像有许多激愤郁结在胸中无从倾吐。
再看一首《昼梦》,是说白天打了瞌睡,做了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这首诗和上一首一样,大大突破了格律限制,但这不是杜甫故意搞怪。我们看第一句“二月饶睡昏昏然”,声调是“仄仄平仄平平平”,不但重音的位置没有平仄交替,最后还弄出三个连续的平声字,犯了“三连平”的禁忌,但是,偏偏就是这样的声调,特别贴合诗句的内容,很有“昏昏然”的感觉。第三句“桃花气暖眼自醉”,连用五个仄声字,第六句“中原君臣豺虎边”,七个字里只有一个仄声字,越读越有一种拖沓的无力感。
所以说,声音是有涵义,有感情的,在杜甫的诗里,声音的表现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永明诗人的想象。
今日得到
杜甫的诗就讲到这里了。篇幅所限,我只能挂一漏万,选了在今天最被人们忽视的一个角度来讲。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杜甫对近体诗的形式美做了方方面面的探索,近体诗到了杜甫手上才终于发展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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