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树下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5-11-27 08:2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颗未曾完全成熟的种子,
跌落进了峭壁的石缝中。
它包裹在果壳里的嫩芽,
未曾放弃绽放生命的机会。
它将根深深地长长地爬满峭壁,
它将枝挺拔地舒展地伸向天空。
它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冲破了命运的桎梏,
终成为最靓丽的风景。

丁玲的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是这个闭塞、偏僻的小乡村里津津乐道的谈资。丁玲的母亲,杨凤,此时还不到20岁,已在这个几乎家徒四壁的简陋屋舍里跟丁洪一起生活了快2年。80年代的农村,18岁才谈婚论嫁的女人已经算是大龄了。杨凤和丁洪没有领证,也无法领证,因为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请双方亲朋好友、相熟的邻里乡亲吃了一顿订婚宴,这段婚姻关系便获得了肯定,他们就光明正大地以夫妻名义住在了一起。

十月的秋风,从山顶刮过,刮过峭壁上的黄桷树,黄桷树随风舞动着深绿色的密密叠叠的树叶,粗壮的树干在遒劲丰茂的根茎的支撑上,只微微晃动了一下。秋风于是继续前行,吹过丰收后惨败的田野,吹起裸露土地上的沙石,漫卷着枯枝败叶飘舞。秋收后短暂的农闲时节,正是猪仔贴秋膘越冬的关键期。杨凤挺着大肚子,熬煮好猪食,加了两大勺玉米面——前几天丁洪背着一大袋剥好晒干的玉米粒去公社磨房换的。玉米面是催肥的好东西。家里的老母猪生下一窝猪仔,9只,刚满月断奶,正在猪圈里哼哼唧唧叫唤。

别看杨凤怀胎7月有余,行走一点不显笨重,提起猪食桶不带歇气走到了猪圈旁,打开木栅门,9只白白嫩嫩的小猪仔“哼唧”着立马围上来堵在门口。杨凤顺手拿起放在猪圈石头围栏上的长柄扫帚驱赶着:“嘘,嘘,去,去,去,把你们饿得慌,着啥子急!”说着,猪仔们也散开了,杨凤进入猪圈,迅疾关上木栅栏,将猪食倒进猪圈正中央的石槽,拿着扫帚将满地的粪便扫到角落的缺口处,缺口连接着屋外的堆粪池。

杨凤扫完,把扫帚放回石头围栏上,打开木栅门准备出去,肚子突然一阵子发紧,杨凤低声“哎哟”,停下来轻拍了拍肚子,脸上是幸福而宠溺的笑容:“乖乖,莫得事哈,莫得事。”最近杨凤是有些劳累了,先是忙着地里的秋收,之后又和同院的妇人去大山背了柴,好不容易闲下来,家里还有一堆活等着她。丁洪是从小被娇惯着的,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帮衬不了什么,学了点木工,四处帮忙做点桌子板凳,换得少得可怜的几个工钱。里里外外都得杨凤自己来,好在她年轻,常年劳作的身体底子好,一直都相安无事,只最近肚子发紧的次数增多了。杨凤心想,喂了猪得去躺一会休息休息。

就在杨凤停下的这一瞬,小猪仔们蜂拥着从杨凤身边挤过,冲出木栅门,无头无脑地四处乱窜。杨凤又气又急,操起手边的扫帚追了上去。从没出过猪圈的小猪仔,一朝得了自由,撒着欢地东奔西走。杨凤只一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最后,小猪仔们不约而同从后门奔出。杨凤更着急了,后门出去就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后面是大山,这些猪仔子跑进山林,要再追回来就难了。她急得大声呼喊着:“回来!回来!”跟着猪仔跑进了竹林。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秋雨,落满枯黄竹叶的地面走不实在,杨凤不得不慢了下来。竹林里道路杂乱,翠竹林立,没多大功夫,便失去了猪仔子的踪迹,杨凤只得像个没头苍蝇走着,“咯咯咯”地唤着。杨凤走得累了,肚子隐隐痛起来,她停止呼唤,凝神静听动静。秋风吹着竹叶,扑簌簌响,还有隐隐约约的哼哼声和踏步声。杨凤认准了一个方向,快步奔去。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杨凤以为是有石头从山上滚落下来,正惊愕间要躲避,只见一片白花花的影子朝她猛冲过来。杨凤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有小猪慌不择路在她腿间穿绕,她被绊倒,肚子着地,猪仔子们一哄而散,跑进竹林里消失了。

这一摔着实不轻。杨凤只觉得肚子要被撕裂般疼痛,她咬着牙,用双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地面的枯竹叶铺得有两指厚,并不好借力,杨凤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爬起来。肚子又开始发紧了,杨凤疼得汗水一颗颗往下掉,怕孩子有什么闪失,大声喊着:“丁洪!丁洪!”半天没动静,才想起来丁洪去学校修理课桌板凳去了,又换个人喊:“娘啊!娘!”丁洪的娘也不在家,她去地里摘菜了,明天赶集,好拿到镇上去集市卖了换钱。杨凤感受着肚子里的疼痛,很少哭泣的她眼泪流成了河,不是痛的,是想着孩子会不会就这样没了。

杨凤擦擦泪,再次用双手撑着地面,仍然爬不起来。她喘着气,抬头看向竹林深处,阳光正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洒下,叶尖的水珠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杨凤一阵阵疼痛,眼前已模糊一片。

杨凤不再唤人,只扯着嗓子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杨凤的大嗓门是远近闻名,别看她只是不到20岁的小媳妇,泼辣劲十足,和电视里正热映的《红楼梦》里的凤姐不相上下,村里人也常常以凤姐称呼她。在山上砍柴的陈大发听到了呼喊,拿着砍刀就跑了下来,看到趴在地上的杨凤,赶紧扔了砍刀,抱起杨凤,扶她坐好。杨凤感激地望着陈大发,喘着粗气,也不说谢,“谢谢”这样的词在这个小乡村里是见外的表现。陈大发好笑地看着杨凤,半开玩笑地说:“哟,凤姐也有喊救命的时候哇。你这是咋弄的?过两天是不是要请我们吃鸡蛋醪糟汤啊?”

杨凤已经缓了过来,肚子没再发紧,也没有感觉到有液体从下面流出,松了口气,也笑着回道:“还不是我家那一窝小猪仔,它们跑出来了。想吃鸡蛋醪糟汤啊,再等两个月吧!”

陈大发笑笑,见杨凤没大碍,捡起砍刀回了山上。杨凤撑着腰走回家,那些小猪仔暂时顾不上了。她径直进了狭窄的偏房,半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肚子,静静感受着肚子里的动静,等了好久也没有任何反应。杨凤慌了神,心想,这一摔不会把孩子摔没了吧?她轻轻拍了拍,哽咽着说:“乖乖,你动一动啊,平时不是动得很欢吗?”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丁洪修好学校的桌椅,拿着发的五毛工钱,喜滋滋地回到家,高声喊着:“杨凤,我回来啦!”预想的身影和回应都没有出现,丁洪狐疑地走过堂屋,穿过灶屋,进了昏暗的偏房,看到躺在床上的杨凤,正摸着肚子,哭成了泪人。丁洪从来没见杨凤哭过,看着她红通通的双眼,一下子慌了神,忙问:“阿凤,你怎么了?娃儿怎么了吗?”

杨凤看到是丁洪回来了,哇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说道:“被那些小猪仔撞倒了……肚子着地……乖乖,乖乖不动了,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啊?呜……”

丁洪愣在当场,手足无措,不知是该给杨凤擦泪还是听听肚子里孩子的动静。他嗫嚅着说:“娘呢?我去问问她。”杨凤真想给丁洪一棒槌,遇到事情就想着问娘!杨凤没好气地说:“不在家,不晓得去哪了!”丁洪有些讪讪的,走到床边坐好,用右手把杨凤揽在怀里,左手抚上杨凤放在肚子上的手,安慰着:“别吓自己,乖乖可能在肚子里睡着了呢!等我唱歌叫醒她,她最爱听我唱歌了,一听我的歌声就动得可开心了。”这倒是真的。自从杨凤怀孕后,爱唱歌的丁洪有事没事就对着肚子唱歌。那时可没有胎教这样先进的孕育理念,只是丁洪在表达着心中的喜悦之情。

丁洪轻拍着杨凤的肚子,悦耳的歌声响了起来:“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一句歌还没唱完,杨凤的肚子就鼓起了一个小包,小包跟着节奏满肚皮移动着,像是孩子在肚子里手舞足蹈,那小包就是孩子的小脚,也可能是小手。

看到这一幕,杨凤和丁洪都松了一口气。这一番折腾,杨凤也终于松弛下来,在丁洪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丁洪小心地将杨凤放平,走出门,叫上左邻右舍——陈大发,黄安平,唐国文——去后山追逃跑撒欢的小猪仔。费了一顿饭的工夫,终于追回了所有的猪仔,关进猪圈。丁洪走到偏旁门口,见杨凤还睡着,没叫醒他,坐在灶台前生火做饭。

丁洪娘摘菜回来,听说了杨凤摔倒的事,在偏房门口瞅了一眼,回头对丁洪说:“真不中用,喂个猪还能让猪跑了!”也不等丁洪回答,转身去另一灶头生火。杨凤刚怀孕时,丁洪娘极力要求跟丁洪分家,惟恐杨凤肚子大了不干活吃白食。丁洪不敢违背娘的意愿,丁洪爹呢,本也是不同意的,但是在这个家,丁洪娘的话是金玉良言,所有人都得唯命是从,因为丁洪娘是最有学问的,这个家的基础也是丁洪娘的嫁妆撑起来的,最后只得分了家。丁洪娘将房子最阴暗的偏房分给了丁洪和杨凤。杨凤想骂人又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房子是丁洪爹妈建的,她没有话语权,只期盼着能攒够钱,修一间属于她和丁洪的大房子。

丁洪并不怎么会做饭,烧火还行,但他不想叫醒杨凤,知道她累着了,让她多休息休息。丁洪厚着脸去问娘,好歹做了一锅能入口的饭,把中午没吃完的土豆丝一热,叫醒杨凤吃饭。杨凤只觉得身子沉重无比,并不想起身,也没胃口。丁洪把饭菜端到床边,杨凤才勉强吃了两口。

第二天一早,天不见亮杨凤就起了,她又恢复成了那个能干的小媳妇,放出鸡圈里的鸡,随它们到山林间去野,吃些虫子、青草、掉落在草丛间的谷物,再做好早饭叫醒丁洪。吃饭时,杨凤想起昨天的事,有些心有余悸,想着万一孩子真提前生了,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呢,油罐都空了好几天了。想到此,杨凤对丁洪说:“今儿个赶街,你拿上一篮子鸡蛋去卖了,再买一块猪油。”顿了一下,又说,“还有红糖,酒曲,扯几块布,该缝点小衣服备着了。”丁洪应着,吃过饭就从米缸里捡起鸡蛋,担上娘昨天摘的菜出了门。

杨凤一如往常忙活着,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做呢——打扫屋子,剁猪食,喂猪,扫猪圈,准备午饭。但又和往常不太一样,她总觉得腰胀疼得厉害,肚子也一阵阵发紧,她不得不多次停下来歇气,感觉好一点了再继续干活。她想,肯定是昨天那一摔动了胎气,感受着肚子里有强有力的生命活动的迹象,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仍自顾忙着。

杨凤把煮好的猪食舀进桶里,伸手去提,刚提离地面,突然感觉肚子剧烈疼痛起来,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往下流。她忍着痛,放好桶,伸手一摸,满手黏糊糊带着点血迹的液体。初次怀孕的杨凤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昨天的一摔,孩子要没了,她心中一痛,身子颤抖起来,摇晃着跌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

昨天猪仔撞倒杨凤的事,整个小院子传遍了。隔壁正在做饭的黄安平的媳妇赵芳听到呼喊,察觉这声音不对劲,赶忙跑过去,看到坐在地上的杨凤和她手上的液体。赵芳已经生养了两个女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赶忙把杨凤往屋里搀,但力气小,没法搀上床,杨凤此时也疼得没有多余的力气。赵芳只得把床上的被褥扯到地上铺好,让杨凤躺上去,转身跑到院子里喊人。没去赶街的邻居都来了,围在丁洪家门口。大家商讨一番,很快有了分工。陈大发去镇上找丁洪,媳妇郑超负责生火烧水,唐国文去公社叫接生婆,媳妇刘会到学校喊丁洪娘,赵芳则陪着杨凤,打水擦汗。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地照耀着,秋老虎的余威仍然毒辣。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路的丁洪,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家门口,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屋里,却被娘堵在了偏房门口,说男人见了生孩子不吉利。丁洪听着传出的杨凤的呼喊声,眼睛红了,大吼道:“管啥吉利不吉利呀,那是我婆娘,她在给我生孩子!”丁洪从没有对娘高声说过话,更别说吼了,这一吼让丁洪娘愣在当场,丁洪就要往里冲,但丁洪娘仍然死死拽着丁洪的胳膊。

说来也巧,孩子似乎就在等着丁洪,一听到丁洪的声音就出来了,响亮的哭声伴着丁洪的余音,在这个破败的家里回荡起来。

“生了!”“生了!”围观的群众欢呼起来,比丁洪还兴奋。丁洪愣住了,还没缓过神来,丁洪娘放开他,扒着门口问:“生了个啥?”

“闺女。”传来赵芳的声音,还叹了口气。她自己就生的闺女,知道这其中受尽白眼、冷落的滋味。丁洪娘听说是闺女,松开扒门的手,一眼没看,一句话没有,转身气呼呼到了堂屋坐在椅子上,满脸的不快。在丁洪娘的观念里,传宗接代是一个女人生养最重要的意义,所以她生了四个女儿后,也要再继续生,直到生下了丁洪和丁冲两个儿子。她多希望杨凤能生出一个儿子来为老丁家传下香火。丁冲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她做不了主也不一定能指望上,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格,杨凤又没生出儿子,难道老丁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吗?她可不想走在路上时刻被人戳脊梁骨,说是断子绝孙的那家人。

丁洪没注意到娘的行为,回过神后就大步进了屋,看到躺在地上的杨凤和睡在她旁边的婴孩,心里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辛苦了”之类的话,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意思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只握紧了杨凤的手,转过头去看裹在襁褓里的女儿。这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这么丑啊!要说刚出生的孩子都不会太好看,可是这个只7个月就出生的孩子看着就像一只猴子——满脸还未褪去的深深的绒毛,红红的的小脸上咧着一个长长的嘴巴,没有肉的脸上皮肉皱巴巴地挤在一起。但丁洪知道这就是他的孩子,因为哪怕是这样皱巴巴的脸蛋,也跟他非常相似。他相信,这个女孩会越长越好看的,集他和杨凤的优点于一身。这样想着,心底便生出无限的喜爱来。

看热闹的邻居散了,帮忙的姑嫂们也没二话离开了。丁洪把杨凤抱上床,小心翼翼抱起女儿出门给娘看,让娘取个名字。丁洪娘瞥了一眼,看着孩子的丑模样,皱了皱眉,冷冷地说:“她哭声挺响亮的,就叫玲吧。”于是,丁玲有了自己的名字。

初为人父人母的丁洪和杨凤,没有任何经验,不知道要怎样照顾孩子。对杨凤生下女儿这件事,丁洪娘本就不高兴,也没好心情教导儿子儿媳,不声不响又去了学校。不足月的丁玲,吸吮无力,杨凤又不懂如何送乳头,急得眼眶通红。丁玲吧唧两口,什么都吃不到,便停下大声哭泣,哭得声音沙哑,渐渐不再出声。

丁洪站在床边,手足无措,看着默默流泪的妻子,因生产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他笨手笨脚地为杨凤擦泪、整理碎发,又看了看一旁安静躺着呼吸轻微的丁玲,像是沉睡,又像是已死去,心里痛得要死,忍着泪安慰杨凤:“别担心,玲儿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丁洪的话语显得过于苍白无力,杨凤心有不甘,强打起精神,对丁洪说:“你去把赵芳叫来,她有经验,回来后煮点东西给我吃,我饿得不行了。”杨凤阵痛得厉害时正在准备猪食,打算喂了猪就做饭,哪知道孩子就出生了。孩子不足月,很小,杨凤平时也一直在劳作,生得还算快,孩子落地时不到1点,而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快要落下山头了。

赵芳来得很快,嘱咐丁洪煮一碗醪糟鸡蛋,给杨凤补气血,也下奶。丁洪红着脸说不会做,赵芳把步骤简单给丁洪说了,就进了偏房。丁洪在灶屋翻找半天,没找到醪糟,红糖罐和猪油罐都干干净净的,像洗过一样,才想起早上杨凤叮嘱过他买红糖和猪油,还要买酒曲做醪糟,他菜还有一点没卖完,就被陈大发叫了回来,这些东西也都还没买。

丁洪低着头进了偏房,见赵芳打了热水正给杨凤敷乳房。白花花的肿胀的乳房毫无遮拦地裸露在外,丁洪顿觉尴尬,杨凤的脸也是一红,瞅了一眼没当回事的赵芳,嗔怪道:“你进来做啥?我都快饿死了,吃的呢?”

丁洪嗫嚅着说:“家里啥都没有了,红糖、猪油、醪糟,都没了。今天赶集还没来得及买就听说你要生了,就赶回来了。”

杨凤无奈又心酸,想了想说:“你去黄安华家借一点,王琼快生了,这些东西应该都有。”丁洪答应了一声,赶紧转身出去,掩上门,小跑着去了隔壁黄安华家。黄安华是黄安平的弟弟,媳妇王琼已怀孕9个多月了,应该就这几天要生了。黄安华二话没说,把醪糟、红糖和猪油都给了一大碗给丁洪,王琼挺着大肚子说:“你们家小姑娘是要赶着出来当姐姐啊!等会我去瞧瞧杨凤去。”

丁洪笑笑,小跑着回了家,按照赵芳教的步骤先把水烧开,再放鸡蛋醪糟猪油。鸡蛋很多,家里老母鸡生的,平时舍不得吃,都留着卖钱,今儿个不省了,丁洪一股脑煮了10个,但没有掌握好火候,鸡蛋散成一团,蛋黄全都融进了汤里。

丁洪端着一碗分不清是白是红是黄的汤水,低着头走进偏房,坐在床边,拿着勺子喂到杨凤嘴边。杨凤哭笑不得,也一口一口吃了下去,吃了三大碗。刚吃完,丁玲啼哭了起来,声音小小的,回荡在逼仄的房屋里。赵芳笑着说:“这小妮子知道心疼娘呢,只等你吃完了才哭。”杨凤也笑了,抱过丁玲,撩起衣服,在赵芳的帮助下,把奶头往丁玲嘴里塞。丁洪见状,羞红脸说洗碗去,端着碗出了屋。

有赵芳的帮助,杨凤心里轻松了很多,丁玲也终于吃上了母乳,不过也只吃了几口,就又睡着了,睡梦中还甜甜一笑,应该是吃饱了。这一笑,赵芳和杨凤都看得真切。赵芳惊叹道:“会是个爱笑的孩子!这么早就会笑,肯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杨凤知道是恭维的话,心里仍美滋滋的,笑了笑没接话,疲惫感又上来了。赵芳见状,手把手教会了杨凤怎样换尿布,让杨凤趁孩子睡着就赶紧睡一会,出门去告诉丁洪一些注意事项,让他多准备一些尿布。

那时的尿布真的是用布做的——从旧衣服上截下来,剪裁成十厘米宽,三十厘米左右长的布条。丁洪不知怎么做,又想起他娘来,丁洪娘去学校做饭,得天黑以后才会回来。说起来,这本该在孩子出生前就准备好的东西,因丁玲提前出生而让所有人手忙脚乱。最后,杨凤指挥丁洪从衣柜里找出旧衣,她靠在床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裁剪、缝制了一大堆尿布。

丁洪娘从学校回家,径直推门走进偏房。杨凤正小心翼翼把熟睡的丁玲放到床上,丁玲实在太小了,杨凤怕压着她,都是抱着半坐着喂奶,放到床上去了也用手臂当枕头,以免被子不小心捂着丁玲。丁洪拿着刚换下的尿布,正准备出门去洗,看到娘进来,停在那喊了声“娘”。

丁洪娘也没废话,扯着嗓门就开门见山:“把这个女娃扔了,再生个男孩。”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这是丁洪娘一贯的作风。杨凤被这句话惊得眼睛直喷火,想大声骂回去,想着丁玲在睡觉,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凭啥说扔就扔?”

丁洪娘觉得是有些强硬了,想着以后还得杨凤给老丁家生大孙子,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不是要扔她,我们送人,丁洪大姐村里有个单身汉,一直想抱养个孩子,送给他养。你看小玲这个小小的模样,又没足月,养不活的。”

杨凤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抽出枕在丁玲头下的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提高声音:“什么叫养不活?我自己有奶都养不活,送给其他人就更养不活了!”

丁洪娘说:“别人养死了是别人的事,死了我们也不晓得,总比死在我们面前好。”

杨凤更气:“就在隔壁村,是死是活怎么可能不知道!”杨凤又想到之前听说有单身汉抱养女孩后把女孩糟蹋的传闻,怒骂道:“那些单身汉抱养女儿都是为了糟蹋的,这好歹是你亲孙女,你也忍心!”

丁洪娘仍然狡辩道:“那家还有个老婆子,是那老婆子带着!”

眼看着两个人越吵声音越大,而丁洪在旁边拿着尿布一直一言不发,杨凤越发气恼丁洪的懦弱,两行热泪滚滚而出,哭着说:“那个单身汉正好还缺个老婆,要送就把我一起送走!”听到这话,丁洪赶忙来打圆场,把娘哄着出了屋,过了好一会才回去。见杨凤气消得差不多了,好声好气地说:“凤,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早产的娃不好养活,送出去了看不见心里也好受些。我们还年轻,再生一个就是。”

杨凤知道,刚刚娘跟丁洪灌了迷魂汤,丁洪一向听他娘的话。杨凤想骂,又觉得没意义,该骂的都骂过了,无奈地说:“我要自己养,就是养不活也养个心不甘。”丁洪叹息一声,也不再说话。

杨凤看着熟睡的丁玲,她坚信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就像后山那棵长在峭壁石缝里的黄桷树,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也能存活下来,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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