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说,宋朝开宝年间,杨文广将军率部到昭平平乱,路经一座镇子,见镇上只有黄、姚两姓居住,遂为镇子起了一个名字——黄姚。
2.
“大人……”书童模样的人话语一顿,改口道:“公子,前面树荫处凉快些,要不咱就去那歇歇脚吧。”
男子身着银白衣袍,身姿雅正,手上持一竹木折扇,扇子被他轻巧一收,溪泉般清澈的声音响起:“也好。”
传闻黄姚镇发祥于宋朝年间,如今不过一百多年,已经有许多外地人慕名前来,先不说关于杨文广取名的传说是真是假,就这镇上的景色而言,当真是顶好的游乐之所。
苍翠榕树绿叶繁茂,树荫成片。此时头上古木参天,身旁依着一条细细流淌的姚江,齐尚轩打量着四处的景色,却有意思地发现这里的树木生得很是奇特。就在他歇脚的这棵树对岸,另一棵榕树呈倒斜之姿,向这边倾靠而来,隔着此处的窄江,与他休息的这棵树互相交错。
目光再移,却看到四五步之外有一小摊子,上面陈列着各种笔墨纸砚,摊主是个年轻的乡间姑娘,正专心致志地提笔书写着什么。
姑娘一身素朴白衣,乌黑发间只简单地别了一只刻着水波的白玉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民间女子了,齐尚轩却动作一滞,无可避免地又想起那个人了。那个人也偏爱简单素雅的装饰,与人说话时总是轻柔含笑的,可那天他偏在她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极致的不可置信,接着就是漠然,连声音都是冰的。
“齐大人,可不就是那样吗?我孟家日渐没落,大人却愈来愈得圣上重视,所以紫义才需处处讨好你。这些事大人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来问?”
人人都说孟将军心高气傲,本看不起齐尚轩此人,不肯履行齐孟两家早年定的亲事,把女儿嫁给他。如今孟家权力逐渐衰落,齐尚轩却颇得圣上赏识,这才改变主意。他本不信这些,直到在孟府亲耳听见孟将军与孟夫人的谈话才震惊无比。不敢相信地亲自去问她,却得到那样的答案。
思绪回笼,齐尚轩不免生出一丝自嘲,定了定心神,不想再去回忆那些并不愉快的事。
再看那小摊,心中不免略微好奇,他一路走来,好像就只看见了这么一家小摊,卖的竟是笔墨纸砚。这倒也罢,这摊主竟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看见有人走过也不招揽,只入神地干着自己的事。观察一番后,齐尚轩走近,却瞧见这姑娘刚才原来不是在写字,而是在作画。画中内容就是面前这镇子,不久后姑娘停笔,再瞧那画,笔触至简自然,隐然间却意蕴十足,一乡间小镇的景象若有十分,便十分都已刻入纸上。
齐尚轩笑道:“好画。”
女子盯着那画微微出神,听闻有人赞叹,才稍稍抬眼看了下来人。
齐尚轩与她四目一对,被那双水做的眸子看得心头一顿,这姑娘相貌普通,眼睛却生得极好,刚这样想,那姑娘已经低下了头,自顾自研墨去了。
身后的书童瞧见姑娘这般模样,心中略有不满。心想大人身份何等尊贵,她怎敢如此目中无人。不过心知大人不喜侍从替他声张,也就没有出声训斥。
齐尚轩确实没有在意她的冷淡,而是又道:“姑娘这画可是要卖?”
“不卖。”
齐尚轩微微犯难。他一时兴起想要收藏这幅画却碰了壁,但也没有马上放弃,语气诚恳地问:“既然这幅不卖,那能否请姑娘再替在下作一幅?”
出乎意料地是,那姑娘没有再一口回绝,而是问道:“公子想画什么?”
齐尚轩想了想,指向隔江而立的两棵榕树。
姑娘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涟漪,片刻后却是道:“好。”
“这两棵树倒也有趣。对岸而立,一棵婀娜多姿,一棵却极力向右倾斜,像是一定要触到另一棵树一般。”
“公子不是当地人吧?黄姚镇里多传说,关于这两棵树的民间传说在当地流传最广,若是当地人应该听过才是。”
齐尚轩一听也来了几分兴趣:“姑娘能否说来听听?”
墨已备好,那姑娘看了眼空中枝条相交的两棵榕树,抬手轻蘸,缓缓地落下了第一笔。
3.
万物有灵,江河奔腾已久衍生出自己的灵智,人们皆称之为:河神。
几百年前的姚江灵智初成,诞生了河神。河神受潺潺流水孕育,睁眼便已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柔婉女子模样,一双眼睛水波盈盈,灵动时内里仿佛连着浩瀚的姚江。那时的姚江还不叫姚江,岸上也鲜少有人家居住。河神经常坐在江河底下抬头仰望,起初她觉得天空很美,夜间的星星与月亮都美不胜收。但她一伸手去碰,河水就荡起了一层涟漪,月亮和星星的影子一下子就不见了。
有一次,她壮起胆子离开水面,小心翼翼地站到岸边,片刻后一切平安无事,河神便满心欢喜地上岸游历。岸上的东西可多了!人也很多。她知晓自然,对世间的东西却一知半解,跟人们接触久了,往往就显出一种端倪,人们看她的眼神跟看别的普通人明显不一样。河神疑惑,难道他们看出来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了吗?可是,自己化形的样子明明跟人类女子差不多呀。
有天河神路过了人间的寺庙,里面香火昌盛,人们纷纷敬畏地跪地,向神仙许愿,祈求庙里诸神的庇护。她被人们最虔诚的样子打动了。人类寿命短暂、力量渺小,就算这样,他们还想守护什么呢?
江河就是她,她就是江河。河神也是自然孕育的神灵,也拥有可以实现人们愿望的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向她许过愿呢?她观察了几天,寺庙里每日都人来人往,上一个许愿的人走了,下一个许愿的人又来了,这就更奇怪了,既然人们有那么多的愿望,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对着江河相许?
河神回到河底,开始每日期盼有人向她许愿。
后来她住的那条江有了名字——姚江。自从杨文广为镇子赐名的传闻传开,岸上的百姓也多了起来。河神心里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见过杨文广,觉得他明明和岸上的其他人没什么差别,不过,河神总算多了一个新的可以消遣的事:她看着头顶上来来往往的船只,数着哪个地段的船只最多,听着哪个地方的岸上最热闹。可心里还是常常记挂着,怎么没有人来向她许愿呢?
终于在某一天,河神等到了人们向她许的第一个愿望。
许愿的是名女子,名叫黄钰染。她希望终有一日,自己能够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为妻。
河神先是高兴了一下,接着暗叹:这黄钰染心上之人名叫姚清尘。黄姚两家隔着姚江相对而居,相距甚近。两人明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可黄钰染生性胆小拘谨,平日里看见姚清尘只会远远地躲开,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只怕姚清尘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这还怎么发展出姻缘呢?
不过……这愿望是越难越好,不难,怎么能显出她的能耐呢?
后人每每说到这里时总是难掩唏嘘,要是河神直接施法让姚清尘爱上黄钰染,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可惜当时的河神刚衍生出灵智不久,心性尚且年幼,终是玩心太重。
最后,她化成了黄钰染的模样,再一次上了岸。
彼时姚清尘正在和几位友人前去茶楼的路上。河神虽不是第一次上岸,但对岸上的许多新鲜玩意儿还是稀罕得紧,然到底没忘了正经事儿,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脚下步子一崴,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往地上摔去。
手被一道力量一拉,河神转头,另一边有个女子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小心些。”
旁边,姚清尘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出师不利。河神收回自己的手,语气颇有些埋怨:“不用你扶,你扶我干什么?”
女子闻此一愣,站在原地心中一顿莫名其妙,瞪了她一眼后河神已经走出了老远。
这下河神心里明白了,在旁边摔是没用的,要摔就得在他面前摔!河神故技重施,绕了一段路走到了他前面,特地偏往姚清尘那边,找准了方向一头扑下去。手臂被拉住,这次姚清尘终于扶住她了。河神窃喜,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半分。扶住了只是个开端,接着,她应该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才是。
姚清尘问:“姑娘,你眼睛怎么了?”
“……”
“你没事吧?”
河神十分头疼似的柔弱扶额:“我……”
“没事就好。在下告辞。”
什么?等……等等!河神不甘不愿地看着姚清尘离去的方向,气得直跺脚。
良辰好景,天光无限。姚清尘和几位友人登上茶楼,小二很快迎上来问:“几位公子要什么?”
姚清尘道:“照旧。”话音未落,不远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我也要个照旧!”
身旁有一人失笑:“这姑娘是跟着我们来的吧?”
一人反驳:“非也。是跟着清尘兄来的。”
这下子众人皆笑。姚清尘无奈自己成了众人打趣的一方,耳旁依稀传来小二含笑的声音:“姑娘,我们这里可没有叫做照旧的茶水。”终是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几句调笑而已,姚清尘没有放在心上。那姑娘他虽看着面熟,但仔细回想却好似真的没有见过。眼下她只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喝茶,刚才种种想必是孩子心性一时兴起罢了。
姚清尘本没想过会与她再有什么交集,谁知傍晚他乘舟作画时,却再一次见到了她。
暮日西垂下的姚江风景如画,他向江边的船家要了一木船,想来江上作画更有意境,刚磨好墨,身边忽然探出一人影,却是白天那个小姑娘。姚清尘不免诧异:“你怎么上来的?”
河神嘻嘻笑了笑,指了指和他船尾靠在一起的一叶小舟。她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她是直接跳上来的。
姚清尘放下笔:“姑娘,你跟了在下一天了,到底有何事要说?”
河神指了指自己的脸,不答反问:“我问你,你可识得我?”
他迟疑道:“不识。”
“那你记好了,我家府邸就在你家对岸。我是黄家的小女儿黄钰染。”
黄钰染?他对这名字其实是有印象的,他是极好书画之人,听闻黄家有一女儿画技精巧,点屏成蝇,好像就叫黄钰染。
姚清尘当下说道:“黄姑娘,早听闻你妙手丹青,今日风景正好,在下正欲乘舟作画,不知姑娘可是因这个而来?”
他只当她是相同志趣,看见有人泛舟作画才相随到此。河神一听这话当即颇有感想地道:“是啊。我也常常泛舟作画。”她可没说谎,不过江河底下没有舟也没有笔墨,她以水痕为笔,沉石为舟,也差不多的嘛!
拿过他的毛笔三下五除二画好。姚清尘看着纸上那极其写意的潦草几笔,勉强看出来她画的是眼前这姚江,心中愣了半晌后哑然失笑,再看向那毫无自知笑得一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心想:看来这传闻也不能尽信呐。
“我画得好吗?”河神自觉是写意不写实,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了姚江精髓,殊不知自己已经败坏了黄钰染的形象。
姚清尘咳了咳:“好。”
接着姚清尘自己也提笔开始作画,与她的大意挥洒不同,姚清尘面色认真入神,仿佛眼前只有这江这水,浑然不知外界事。
河神见他又将“黄钰染”忽略了,只觉得现下进展太慢,眼珠转了转,很快又心生一计。走到船边,回头看了眼只顾作画的姚清尘,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跳入了水中。
“救命啊救命啊!我不会水啊……”河神装作奋力挣扎着,声音惊动了船上的姚清尘。
见她落水,他急忙丢下笔来到船边,四处找了找却没有绳索,慌乱道:“在下……在下也不会啊!”
河神腹诽,竟是个不会水的,真不知道这黄钰染喜欢他喜欢个什么劲儿。可戏已经演到这了,她只能继续假装不通水性。心中正飞快想着怎么办呢,在这扑腾半天也不是一回事啊,却听见扑通一声,河神惊讶地看向一边。
姚清尘跳下来了。
好啊,明明不会水还跳下来,这姚清尘,原来还是个傻子。
4.
姚清尘醒来时是在家中。家仆说是一个姑娘送他回来的,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想必是那个姑娘救了他。
姚清尘知道这姑娘是谁,一开始心中不解,她不是不会水吗?旋即想到她在街上假装摔倒的样子,心下倒是了然了。不自觉笑了出来,这姑娘真是奇怪。
姚清尘穿戴整齐后上了街,走得很慢,边走边留意着,果不其然,在经过一家饺子摊的时候,河神再次从他身边冒了出来。
这次她倒是没再装摔着了,光明正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姚清尘!”
他心里已经笃定昨天就是她救了他,却也不提昨天的事,余光瞥到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道:“坐下吧,我请你吃。”
片刻后,河神盯着木桌上那两碗冒着热气的饺子犯了难。她是不需要吃东西的,而且这东西看着白乎乎的还没江里那些鱼好看。
“我不吃。”
“吃吧。这家饺子味道很好。”
半信半疑地看了眼姚清尘,她舀起一个吃进了嘴里。
“小心烫!”姚清尘话还没完,她就已经开始嚼了。他提了一口气,看她没被烫着才安下心来。接着却见她仿佛不怕烫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放,吃得比他还要快,不由得再次好笑,这姑娘当真有趣得紧,说不吃的是她,如今吃得这般快的也是她。
河神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是姚清尘让她吃的,她全都吃了大概能给他一个好印象。可这饺子又实在没什么味道,到后面她干脆象征性地咬两下就直接吞了。
抬眼却见姚清尘正嘴角带笑地看着她。河神在那一霎那微微怔住了,旋即低下头心虚地想:这黄钰染也不是全没眼光吧,至少这姚清尘,长得还挺好看的……
而此时的某一处姚江,一渔船上一对夫妻正在劳作。七八岁的幼童独自在船边玩耍,忽见江水翻滚了几下,似有什么东西要从水下出来一般。孩童瞪大了眼睛,半晌后伸手捞了一个上来,大喊:“娘,江里有饺子!”
妇人过来一手打掉他手里的东西:“扔了!你怎么什么都往船上捡?”再一看江面,果然浮着几个饺子,不客气地啐道:“什么人!饺子也往江里扔!”
自从那日后,河神就总是上岸找姚清尘。河神对岸上的事当然不如姚清尘知晓得多,常常闹出笑话,但他耐心地教导她,还教她作画,河神这才知道当初自己那幅姚江图有多寒碜……她渐渐发现,他好像和之前那些人们都不一样,在姚清尘这里,河神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那种奇怪的眼神,好像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渐渐熟悉,河神简直快忘了自己上岸的目的了。
直到……姚清尘说要去黄家提亲。
“提亲?”齐尚轩听到这里忍不住叹道:“可是只怕这河神,也已经喜欢上姚清尘了。”
女子手中画笔不停,继续说道:“没错。河神化作黄钰染的样子认识了姚清尘,最后却喜欢上了他。她这时才深觉当初的自己太过胡闹,才会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但黄钰染既已许下愿望,作为河神,她便只能完成它。何况眼下这愿望……也确实快达成了。”
“那河神岂不?”
“等。”
“等?”
“嗯。河神能做的就是等。等姚清尘迎娶黄钰染为妻。等许愿之人愿望达成。”
5.
她现在很少去听岸上的声音了。
以前总觉得河里寂静凄清,岸上热闹,总是想上岸去瞧一瞧。可现在,她终究明白江河才是她的归属,江河外的热闹,是岸上人的。
姚清尘终究娶了黄钰染为妻。她继续回到这江河里,与游鱼为伴,水浪为家。
而且,也不像从前那么期盼有人向她许愿了。每天都有船只在上面来来往往,她只需平稳心情,这样水流也会平稳些,船只更好行驶。偶尔驱动某一处江流,那片水域上的船夫会顿时感到船速快了很多,这样今天或许能提前运到货物早点收工。她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守护着她的水域。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不知忧愁的河神,守护江河是她的职责,就如同守护岸上的人,完成他们的心愿一样,这是神的宿命。
可没想到,不再等待有人许愿的时候,第二个愿望,这么快就来了。
是三年后,许愿的人竟是姚清尘。
她隔着江水去看岸上的他,三年而已,他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多了几许淡淡的疲惫。
他站在岸边诚心恳求:“河神,我也不知晓这是否错觉,自成亲那日后,我的夫人就宛若变了一个人般……我曾听她说,姚江真的有河神,河神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若你真能听见,我希望钰染能够恢复记忆,变回以前的样子。”
江河底下,河神听了只觉内心悲恸。黄钰染根本就没有失忆,跟他相识的是她,这段记忆也是她的。黄钰染如何能得知?
没想到当初她的一番肆意妄为,不仅误了自己,也误了他们。
当天夜晚,河神第一次进了姚家。
来到书房前,她隔着窗看见里面微黄的光,看见姚清尘正在书案上翻读古籍,黄钰染进来端了份茶水给他。无人言语,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如此相敬如宾。河神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手上一动,屋中的黄钰染忽然整个人顿住,片刻后,一些极其陌生的记忆突然涌现,不知为何,泪水突然从她的脸上掉落。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姚清尘:“清尘,我……我好像想起来了!”
翻拂书页的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姚清尘眼中惊喜分明:“真的?”
黄钰染知道姚清尘一直以为她变了,认为她忘了一些事,可任她怎样回想都没有丝毫痕迹,眼下忽然全部想起来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落泪,但心中着实是欢喜的,点头道:“是!”
河神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姚清尘的惊喜,还有黄钰染的眼泪,摸了摸脸,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
河神知道,昨日已过,连记忆都赠与了他人,她已经无所保留。
6.
“如此说来,这姚清尘所爱之人其实是河神才对,真是天意弄人呐。”齐尚轩将扇子展开又合上,一旁书童模样的侍从也听得专心致志,心里一阵起起落落。
没想到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道:“或许姚清尘最初所爱之人是河神无疑,但毕竟和黄钰染相处了那么多年,谁知他是不是早已将对河神的感情默化到真正的黄钰染身上了呢?”
齐尚轩还要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这姑娘确是技艺高超。好像自从第一笔开始,她就不曾再抬眼看过那榕树。这姑娘竟只看了一眼,便能描摹至今,像是早已画过千遍万遍一般,落笔飞快。
这般内心赞叹着,齐尚轩听到姑娘继续道:“还有第三个愿望呢……”
第三个愿望,是姚清尘和黄钰染的长子来许的。
那时已经过了许多年,河神自那天起再未踏出江河半步。时光辗转,黄钰染在早些时候已经离开人世,姚清尘也不复当年俊俏容貌,早已垂垂老矣。
只有她在江河底下年年月月,依旧如故。
愿望是姚清尘让长子来到江边许的。他已缠绵病榻多时,希望临死之前能够见上妻子一面。
河神闻此直奔姚府,来到他病床前时,竟怯弱了一下,复又变成了黄钰染的模样。
姚清尘在一片混沌中只知道早已死去的黄钰染又回来了,河神果真是灵得很。
“清尘……”
手被人拉着,姚清尘想努力再看看她的模样,可笑老眼昏花,别说样貌,他连她的声音都辨不清了,只断断续续地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再见你。现、现下我快去陪你了……”
河神听到这些话,却是难以置信地放开了手。
心里惊觉,他这话分明是对真正的黄钰染所说的,话语中的眷恋也是。思绪混乱了许久,河神才想到:是啊,与他相识的是她,可日日陪伴他与他相处的,是黄钰染才对。甚至自始至终,他都只识得一个黄钰染而已。
思及此,河神内心大恸。瞬间有什么滴落到了手上,一滴,两滴,她低头望去,是眼泪。她怎么会有人类的眼泪?抬手去擦,却觉得跟江河里的水也没什么分别。心念一动,河神化回了自己的模样,不知是哭还是可笑道:“你可知道,我从来就不是黄钰染……”
她终于说出了口,可床榻之人早已了无生机。
那一天,姚江急湍汹涌,江水悲鸣。
“河神自那日起万念俱灰,往事心心念念已经成了她的心结,但故人已逝,无人能解。于是有一年,在姚清尘的忌日,河神在姚江两岸各自种了一棵树。”
“就是这两棵?”
女子点头:“天意弄人,她便让天意来解。若姚清尘爱的是她,这两棵树便能隔江相交,若不是,那便各自一岸,永不相遇。此后,河神经常坐到岸边等待,等待这树木长成,等待天意给她一个答案。”
齐尚轩不免再次看向那两棵树:“这就是答案了么?”
至此,画已全部完成,女子微微一笑,将手中画卷递给他,出乎意料地,她摇了摇头:“传说到了这里,有的人说是,也有的人说不是。有人说,河神在等待两棵树长成的岁月中,得以不断地回想她与姚清尘的过去,最终让她得到答案的不是树,而是自己的心。”
这女子打扮朴素至简,但此刻笑起来,却有种如水般的空灵,甚至隐约可以窥见一丝天人之姿。齐尚轩不知怎的心神一晃,竟然想起了阳光照耀下宁静的姚江。
再一看,女子又已经恢复那副淡漠的模样了,着手收拾摊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道:“遇见即是有缘,那幅画就赠与公子了。既已得画,公子,走吧。”
齐尚轩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推辞,只道:“多谢。”
走了没几步,却听得身旁侍从惊讶道:“大……大人!”
齐尚轩微微皱眉,他此番来此只想游历山水怡神息心,并不想暴露身份多生事端,这人却两次说漏了嘴:“何事?”
那位侍从指向那姑娘的方向,声音晦涩:“她……那位姑娘不见了!”
齐尚轩回头一看,他们还没走出几步,原本那姑娘的小摊处此时已空无一物,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一般。他若有所思,旋即看向手中的画,画却还在。
齐尚轩沉默了半晌,再抬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叹了口气:“回去吧。”
侍从不解:“回去?”
耳边莫名响起女子最后的话,齐尚轩想起自己此番是因何而行,点了点头。
或许,他也是时候需要回去找到自己的那个答案。
7.
一棵郁郁葱葱的榕树下,导游通过无线对讲机提醒后面的游客:“大家都注意跟上,别掉队啊!”他指着前面的那两棵榕树道:“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黄姚古镇有名的夫妻榕,传说……”
后面的游客队伍中,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摘下了耳机,在榕树四周走了一圈,自己寻找到一个最适合的角度,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了一张照片。
察看相机中的照片,女孩勾了勾嘴角,照片里两棵榕树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左边的那棵树尽力右斜,隔着东流江水,嬗变时光,终是在数百年后,碰到了另一棵树的枝丫。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