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爷爷。
我没见过爷爷,所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爷爷。
父亲无数次谈起他的童年,以及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每次都漫不经心,因为从他嘴里传达到我脑子里的信息已经没有任何新意。说俗点,我听烦了。
当儿子一遍遍向父亲喊爷爷时,我不由地会想起我的爷爷。但我已忆不起他的任何模糊的记忆和信息了。今天,当我坐在父亲床前,像记者一样,拿着本子,向父亲询问有关爷爷的话题时,父亲反而木讷,不知从何说起了。
爷爷叫商复礼,生于1885年,也就是大清光绪年间。爷爷是曾祖父惟一的儿子。我家祖上人丁不旺,到我父亲这辈已经四代单传了。父亲像我一样也没有见过他的爷爷。曾祖父如何宠爱爷爷,父亲不得而知。爷爷四十四岁才有父亲,千般宠爱自在他一身。父亲的记忆里,不管自己如何调皮,爷爷很少打他。有一次,不知何故,爷爷脱下鞋子,照他的屁股上打了两下,父亲哭着跑回了家。
日本攻打封门时,在山下四处抓小夫。爷爷和父亲一起藏在村头西地的麦田里。日本兵发现了他们,把爷爷扔上汽车拉到了封门关。当时麦子已经熟了,父亲和奶奶靠给别人打场晒麦做小工来糊口。几天后,爷爷回来了。他头上勒着破布条。父亲到现在也不知道,爷爷是偷跑回来的,还是因为受伤被日本人放回来了。
民国三十一年,蝗虫漫天飞。母亲谈起当时的灾情,满是疑惑:蝗虫过来时,遮天蔽日,全朝一个方向飞,不管人们拿着树枝如何驱赶,蝗灾没有丝毫减退之势。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把老百姓赖以为生的蔓菁樱,酸黄菜都给抢走了。当时正值农历二月,青黄不接,穷人的日子越发不能过了。
我村东头驻扎着一支国民党直属军,“保护”着众乡亲,部队给养却是村民平摊。甲长催要几次,爷爷奶奶都无粮可交。征缴粮食的数目父亲已不记清了。最后直属军把父亲抓了去,双脚离地吊在东坛。爷爷奶奶见了,心疼不已,赶紧求人。他们把家里所有的萝卜缨、蔓菁樱、酸黄菜,折合成粮食,勉强凑够数,把父亲赎了回来。父亲一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充饥了。
爷爷最先生病。他手上身上到处都是皴皮裂伤。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奶奶对父亲说:"你去商怀德家借一碗饭给你大大吧。”父亲拿着一个黑碗急忙去了。商怀德的儿媳秉尘妈一听父亲来意,当即就说:“得法叔,快来吧,哪怕我们没饭吃,也要给你盛一碗饭。”父亲端着一碗麸皮做成的“米”饭,让爷爷吃了一顿。
奶奶和三姑住在西屋,父亲和爷爷住在上房。爷爷吃了那顿饭后第三天,父亲起床后,看见爷爷在一下一下地吹气,就大喊:“妈!妈!!我大大不会说话了。我叫他,他也不答应我。”奶奶赶过来一看说:“不中了。”,说着,就把爷爷的双腿放平了。那年头死一个人,就像仍一块土坷垃。爷爷死时只有五十七岁。那一天是一九四二年农历二月十七日。
有人领着父亲给商老二磕了头,央求他操办丧事。十三岁的父亲和奶奶花了八十元钱,给爷爷钉了一个匣子,他身上穿着生前的旧衣服。父亲穿着月蓝色布裳在村子里街道哭着:“爹啊爹啊······”母亲当时刚好来舅舅家,她跟着大人看热闹,恰巧看到了父亲的悲惨之状。
父亲的大大去世后,我就没有了爷爷。
父亲念念不忘秉尘妈给的那一碗麸皮饭。后来,日子好过一点,只要有好吃的,父亲总会让母亲给秉尘妈送过去一些。
昨天是儿子十三岁生日,而六十九年前,十三岁的父亲,他的父亲已经被活活饿死了。当我骑在儿子的背上,让他在床上驮着我,欢叫着四处游动时,我的爷爷看见了不知有何感想。
网友评论
我也写过一篇没见过面的爷爷。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