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十八岁,临时在一所乡村小学代课。暑假,学校组织去北京旅游。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就把自己走丢了——在王府井附近的一个商场。
那天下午,一直很关照我的一个老教师因为要给孙子买礼物,就让我跟着几个年龄大一些的女教师,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照顾好我。对于这样的安排,我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也没办法。
头天晚上,因为住宿问题,我对那几个女教师很有意见。
为了省钱,我们住的是地下室。安排房间的时候,女教师是单数,房间也不够了,需要有一个女教师住到走廊上。那几个女教师呼朋唤友,抢先占好了房间。我落了单,只能独自住到走廊上。走廊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霉菌以及说不上来的各种难闻的气味。
我在床上坐了一夜。不敢下床走动,不敢躺下,更不敢睡着。每当有人从我床边走过,我就一直警觉地偷偷盯着,一直到那人走远,进了房间,我才能稍稍安心。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对陌生环境怀着莫名的恐惧。我不能不怨恨那几个老女人。她们就这样把一个年轻的姑娘关在房门外边,丢在了充满危险的走廊上。多么可恶!
在学校的时候,我跟那几个年长的女教师没有太多交往,但眼里口里,也还是很尊敬的。地下室的一夜,使我的很多想法发生了改变。
商场人很多。那几个女教师咋咋呼呼,跑来跑去。看衣服,看布料,看各种她们感到稀罕的商品。仿佛整个商场都是她们家的。我留心紧跟她们。虽然我跟她们说不上话,她们也不大搭理我。
我不知道是怎么把她们跟丢的。我好像一直都没敢让自己放心关注货柜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可是一扭脸,就找不见她们了。我满商场跑着找她们。在我慌乱的心里,她们突然成了我最亲的人。
然而,我在商场跑了好几圈儿,始终不见她们的踪影。我跑出商场,跑上过街天桥。四下望去,到处都是人,陌生人。我又跑回商场。一次次的失望使我下了决心:自己找回去。
我记得临分手时,领队说,晚上要住在一所小学。小学的名称我没记全。只记得有“正阳门”三个字。我想,找到了“正阳门”,就应该离那所小学不远了吧?于是,我开始打听“正阳门”。
很多人不知道“正阳门”为何物。后来,终于遇到一个明白人。他说,正阳门就是天安门。天安门?我心里豁然开朗,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我便按照那人指点的方向前进。一路步行,不敢坐车。我怕坐过站,更怕公交车拐弯,偏离了我要去的方向。
天色将晚时,我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人真多。坐着休息的,追跑打闹的,慢慢溜达的。大家都很快乐。
我在广场上晃悠。没有不安,没有惶恐。
北京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来到天安门广场,竟有种亲切和温暖的力量鼓舞着我,使我有勇气面对把自己走丢了的事实。我甚至盼着,我们的人能和我心意相通,到广场上来找我。
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还没有见到我们的人。我已经打定主意,在广场上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自己买火车票回家。
我正在栏杆边晃悠,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过来。
“要住店吗?”他问。
“不住!”我说。他走开了。
过一会儿,那个青年又向我走来。我心生警觉,不想和他搭话。
他追着我说:“听口音,你是河南的吧?”
我不由得站住脚,打量他。小个子,微黑,微胖,目光平和。
“你真是河南的?”他大概看出了我内心的惊讶,带着一些惊喜,说,“我是新乡市二十二所的,在这给招待所拉客人。你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可以跟我走,住到招待所。”
他说的是普通话。我听不出他的口音是不是河南的,更听不出他是不是新乡人。何况,即便他真的是来自家乡,那又如何?难道家乡就没有骗子了吗?
“我们已经定好住的地方……只是,我和他们走散了……”本来是想打消他继续纠缠我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出口,竟透露出我此时的尴尬处境。
“你知道要住的地方吗?”他略带急迫地问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一所小学。”我实话实说,心里隐约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那就不好办了……”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找吧。不就是这附近的小学吗?总能找到的!”
我心中窃喜。却仍是不能放心。每次找人问路,我都紧紧跟着,生怕他把我往其他地方带。一路上,我口若悬河,话多得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滔滔而下。我跟他讲我读过的书,跟他讲骗子的故事,跟他讲各种笑话。反正,目的只有一个——你别骗我啊,我可是有见识的人!
唉,现在想想,那时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啊!假如那人真是骗子,我那点小伎俩小心思,怕是早就暴露无遗了吧?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居然找到了地方。领队正在训斥那几个把我带丢了的女教师。
从北京一回来,我就辞职了。我决心继续参加高考,将来做一名正式的教师。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我不想再把自己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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