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

不知是哪个清晨推开窗，楼下草坪里突然窜出几丛毛茸茸的绿，风一吹就齐齐歪着脑袋，像一群怯生生的小狗在摇尾巴。我盯着那抹熟悉的绿看了半晌，鼻尖突然涌上一股潮湿的泥土味——那是四川乡下的味道，是狗尾巴草从田埂上、石缝里、屋檐下探出头来的味道。

乡下的狗尾巴草从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开春第一场雨落透，田埂边的泥土还软乎乎的，它们就顶着嫩黄的芽冒出来了。起初是细瘦的一根，叶子卷成小小的筒，像刚睡醒的孩子揉着眼睛。过不了多久，阳光把田坝晒得暖洋洋的，叶子就舒展开来，青得发亮，茎秆也悄悄蹿高，顶端慢慢鼓出个小小的穗子，裹着一层细密的绒毛，风过时轻轻打颤，像藏了一肚子的悄悄话。

那时候我们最爱追着狗尾巴草跑。放学路上书包往田埂上一扔，撸一把最饱满的穗子就开始“打仗”。你用草穗扫我的脖子，我趁你不注意往你衣领里塞两根，痒得人直跺脚，笑声能惊飞竹篱笆上歇脚的麻雀。女孩子玩法更细些，选几株茎秆笔直的，把穗子对齐了绑成一束，说是“小狗的尾巴花”，插在破了口的搪瓷杯里，摆在灶台边能得意好几天。奶奶总说我们瞎折腾：“这草有啥好？牛都不爱啃。”可她纳鞋底累了，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时，也会掐一根狗尾巴草，慢悠悠地剥着绒毛，看我们在院坝里疯跑。

狗尾巴草最疯长的时节，是夏末秋初。水稻开始泛黄，玉米秆被晒得弯腰，它们却在田埂边、荒坡上铺成了片，青的、紫的、带点褐红的，高的能没过膝盖，矮的也在石缝里挤出半尺长。这时候的狗尾巴草最有脾气，茎秆硬挺挺的，穗子沉甸甸的，绒毛被晒得有些扎手。我们挎着竹篮去割猪草，总不忘在篮子沿插几株，走路时穗子晃来晃去，像跟着我们回家的小狗。有时候撞见谁家的老黄牛拴在梨树下，就摘几株嫩的喂它，牛舌头一卷，连带着我们的手也舔得痒痒的，鼻息里全是青草混着牛粪的味道。

最难忘是雨后的狗尾巴草。川西的雨来得急，往往是乌云从山坳里滚过来，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等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全挂着水珠，亮晶晶的，像谁撒了一把碎玻璃在上面。穗子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垂在茎秆上，风过时晃出细碎的水声。这时候去田埂上走，裤脚总会沾湿，鞋底板沾满带泥的草叶，可谁也不恼——空气里全是泥土和青草的腥甜，远处竹林里传来笋壳剥落的脆响，屋檐下的水珠顺着瓦当滴进石缸，叮咚，叮咚，像在数着时光。

后来我才知道，狗尾巴草是最念旧的。无论你走多远，只要回到乡下，总能在老地方看见它们。老屋的墙角塌了一块，砖缝里钻出来的还是狗尾巴草；当年拴牛的梨树根盘结处，新的草茎正绕着树桩往上爬；就连院坝里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边缘的缝隙里也冒出两三根细苗，穗子小小的，却倔强地朝着太阳。

去年清明回去过一次。村子比从前空荡了，很多老屋的门挂着锁，院坝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站在奶奶家的门槛边，看见灶台边那只破搪瓷杯还在，只是里面没有了“尾巴花”。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倒是依旧茂密，风吹过时，穗子沙沙地响，像是在说这些年的事。我蹲下来掐了一根，绒毛蹭在指腹上，还是熟悉的扎手感，可回头看看，再也没有追着草穗疯跑的孩子，梨树下也没有了老黄牛，只有风从空荡荡的屋檐下穿过，带着点凉。

如今在城里看见狗尾巴草，总忍不住走过去掐一根。绒毛沾在手上，却再也闻不到田埂的泥土味，听不到竹篱笆边的雀鸣。它们长在整齐的草坪里，被修剪得规规矩矩，不像乡下的那些，野得无拘无束，却藏着一整个夏天的阳光和雨水，藏着奶奶坐在门槛上的身影，藏着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田坝。

风又吹来了，楼下的狗尾巴草轻轻摇晃。我知道，它们终究不是故乡的那株。故乡的狗尾巴草，早已和泥土、阳光、蝉鸣一起，长在了记忆最深处，成了一根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我，一头拴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