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来电话，说是受姚来娣之托，邀我吃饭。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姚来娣是谁？我认识吗？”
“她是沈善良的老婆，你见过她。”
我想起来了，那还是二十三年前，我到乡镇工作，沈善良是我下属，我和姚来娣见过三面。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胆怯的妇女，怎么会主动请我吃饭。于是我说，“不去，她老公多次请我都没答应，怎么会答应她？”
沈善良已挤身成功人士之列，开豪车，住别墅，我看不惯他每次带着女秘书参加宴请，所以他邀请的饭局，我一概不参与。李主任说，“就因为沈善良请你屡请屡不至，姚来娣想如果她请你，你能答应的话，就比老公还有面子。”
吃顿饭能给那可怜的女人撑腰，我愿意。于是问清了时间地点，我答应参加。
沈善良，我认识他时已经失去了右腿，装着假肢，每次他坐下时，都要在膝盖部位拨动一下，假肢才能折弯。由于是乡机关唯一的残疾人，工作特别认真负责，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他曾经是个帅小伙，身材高大，大眼睛，国字脸，穿着白衬衫，蓝裤子，走在路上，村里的大妈看见了，都想他做女婿，班级的花暗恋他，给他写纸条。
由于善于写文章，大队书记是他堂伯，识字不多，开会的发言稿，大都出自他的手。高中毕业，他带着父亲捉到的甲鱼，找到堂伯，求堂伯推荐他上大学。堂伯说：“ 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要好好表现，小队里劳动要肯吃苦，大队活动要积极，得到小队、大队的认可，上大学，当兵就有机会。”
那年夏天，县组织学习毛选积极分子交流会，他和同伴们一起乘船去柳溪乡参加会议。天热，他把双腿放水里晃荡，岸上男孩骑在牛背上放牛，水边芦苇随风摇弋，河水清澈，碧波荡漾，蓝天白云，悠悠荡荡，正看得出神，忽听到船上人惊呼，猛然间一艘机船擦身撞来，他只来得及收上右腿，左腿就被夹在了中间，两船连续擦撞了多次才分开，那条左腿已被撞得不堪入目，送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大腿被锯得只剩一小段，成了残疾人。
我到乡镇工作时，他是乡科协秘书长，拖着一条假腿奔波在乡镇企业间，搞技术职称培训，推广全面质量管理体系，推动乡镇企业技术更新和发展。那时我是科技副乡长，觉得有这样能干的下属很幸运，共事几年，他的实干敬业精神我很欣赏，春节我在单位值班，特地买了礼品去他家慰问。
那是大年初四上午，办公室李主任陪同我去，路上他说，“沈善良家住镇上，离镇机关大院不远，步行七八分钟就到。”
“那是八十年代造的商品房，当时没人要，大家认为这种不着地不着天的房子，一套卖两三千元太贵，乡下一两千元钱可以造两楼两底了。沈善良脑子好，他认为镇上的房子会越来越贵，卖掉了家里准备造房子的建筑材料，向朋友借了几百元钱，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在地板上刷层漆就住了进去。在他的带动下，机关里好几个人买了房。我当时手头的钱比他多，怕欠债犹豫着没敢买，结果赚钱的速度跟不上房子涨价的速度，现在还后悔莫及。”
走到他家门口，门开着，沈善良歪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在听收音机。家里有些零乱，沙发上堆着被子、衣服和孩子的玩具，饭桌上的放着咸菜，吃剩的粥，几个青团子，看起来像吃过早饭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样子。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老虎下山的中堂画，两边贴着“龙腾虎跃国富强，山青水秀人更美”的对联。长台上放着一盆挂满了黄橙橙果子的金桔树，显出过年红火的样子。
李主任走进门，推了一把摇椅，“善良，正逍遥着呐，你看谁来了。”
他闻言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猛地坐正，随即站了起来，双手抓着我的手说：“领导，你怎么来啦！家里乱成这样，让您见笑了。”连忙从沙发上抓条毛巾，转身擦一下凳子，躬身说：“领导，快请坐”，然后直着嗓子喊：“来娣，死哪儿去了，快来泡茶。”
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黄色的羽绒服，脑后扎着马尾，快步从后面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拿出两只紫砂杯，放在饭桌上，从茶叶筒里抓两把茶叶放进杯子，拎起热水瓶向杯子倒水，差点溢出来。“毛手毛脚，泡杯茶都会泼出水，说过多少回了，欠茶满酒，茶水不要倒满，你是猪啊！”
她欠意地朝我笑笑，露上向外凸起的门牙，脸上显出红晕，流海齐直到眉，遮住了额头，眼睛是细长的单凤眼，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
我忙说：“没关系，不用忙。”
“快把桌子收拾干净，把瓜子糖果端上来，真是丢人现眼。”
她慌乱地端上果盘，里面有花生、瓜子、糖果，又拿来了桔子、苹果，转身躲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我对沈善良说：“你老婆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你不能这样说话，夫妻之间是平等的，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对。”他谦意地笑笑说：“让您见笑了，她是文盲，乡下人，什么都不懂，教都教不会。”
“她这个年龄，不应该是文盲啊！”
“她家姐弟八个，她是老大，家里没有老人带孩子，父母就让她带弟妹，不让她去上学，等弟弟妹妹长大了，她已错过了上学的年纪。她长得不好看，家里又穷，到了25岁还没对象，我看她脾气好，会照顾人，有人给我牵线就答应了。自己是个残疾人，生活不方便，需要人照顾，好手好脚的姑娘肯嫁给我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要求？”
我坐了半个多小时，直到离开她都没有出来。
在乡镇工作了几年，我调回机关，走之前办公室李主任在万福饭店安排了告别宴，我要求每个下属都带上家属参加。那天姚来娣跟在丈夫来了，看到我向她伸出手，学着丈夫的样子，双手握住我的手，抬头朝我羞涩地一笑，然后迅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她的手非常粗糙，满手都是老茧，但很有力。那天她穿着暗红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头发剪得很短，脸是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干练了许多。
饭桌上我特地敬她酒，当着大家的面称赞姚来娣能干，善待公婆，爱护孩子，支持老公的工作，把家料理得安安当当，工作踏踏实实，忙里忙外，辛苦也不出怨言，真是不容易。她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捧着酒杯发抖，一口喝光了杯中酒，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拍着她的背说：“慢点喝，不用干。”她咳了一下说：“你敬的酒，我要喝光的。”
不久，乡机关进行人员精简，实行临时工一刀切的政策。沈善良虽然是因公残疾，但属于精简之列的临时工。他不能接受被精简的命运，到领导办公室恳求留用，哭闹卖惨，表功晒劳，表示只要肯留他，做机关看门人都愿意。我劝他，临时工没出路，不要死抱着不放，树挪死，人挪活，不如借这个机会去自主创业，发挥潜能创出一片新天地。他在求爹爹告奶奶多方努力未果后，才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走出机关大门。从此躲在家里以酒浇愁，一厥不振。
姚来娣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负责办公区域的保洁，别人下班后，她把每个办公室、会议室、厕所打扫干净。她利用上午不上班的时间，鼓起勇气去找丈夫朋友，央求他们来家喝酒吃饭，劝慰丈夫。
建筑公司的老板是沈善良的朋友，在姚来娣第三次央求下，答应来家陪他喝酒。酒过三杯后，老板说：“你娶了个好老婆，看到你灰心，三番五次来请我，来宽慰你的心。大道理你都懂，我说了也没用，今天来请你帮我做件事，负责申请三级建筑资质，事情办好了，就聘你做办公室主任，工资比你原来多，怎么样？”
沈善良酒量不大，三杯下肚，豪气上头，他觉得老板看得起，就不能让他失望，于是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下午就开始帮你办。”
建筑资质是公司建筑实力的体现，申请资质有许多硬条件，其中有一条必须拥有充足的各类高中级技术人员。他看着这条件，脑袋里一个念头一闪，顿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担任过科协秘书长多年，举办过多期技术职称培训班，手里掌握着全镇的科技人员名单，通过市科协还可以了解更多科技人才的信息，这不是一座人才宝库吗？
他兴奋得好像拿到了掌握财富的钥匙，回家在电脑上做市场调研，发现咨询公司虽多，但提供资质服务的没有，全市建筑、装璜、钢结构、市政、道路桥梁等企业上千家，需求不小。于是他筹资注册了通达咨询公司，聘请了有威望的退休老校长，退休老干部，机关精简人员，租了一间办公室，开始承接各类企业的资质申请工作。
由于公司初创人员人脉广，服务态度好，办事速度快，迅速打开了市场，第一年就有了几十万元的赢利。沈善良恢复了自信，用了仅三年时间，就有了自己的店面，买了汽车，聘起了女秘书。成了大款，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他对老婆就更看不上眼了。
来娣把公婆照顾得很好，老人只认她，不认别人，沈善良几次提出离婚，都被老人阻止，来娣宁死不离，女儿以脱离父女关系相要挟，沈善良害怕家破人亡，这才作罢。如今沈善良已经六十多岁了，患有糖尿病、高血压，需要老婆照顾，公司交给了女儿经营，女秘书也被辞了。
姚来娣看到我走进饭店，快步走过来，抓着我的手说：“谢谢，一直想请你吃饭，一直不敢打你电话。现在我有钱了，有车了，我有今天全是因为当年你讲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不记得了。”
“你说，做老婆不能全为丈夫活，还要为自己活。我听进去了，沈善良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文化，我就跟着女儿学识字；老公腿脚不好，我偷偷地去学开车。现在女儿尊重我，我头也抬起来了，说话声音也响了，老公也不敢和我离婚了。”
我重新打量她，上身穿红色的T恤衫，下身穿牛仔裤，脚上是运动鞋，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巴，显得很有活力。虽然她长得不漂亮，还是瘦小低矮，但眼神中露出了自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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