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车开始驶离出菏泽站,呻吟继而变成了咆哮,在深夜之中。它所载的乘客,大多数都沉浸在梦里,只不过有些面孔已变得扭曲,那些不睡觉的乘客几乎都在玩弄着手机,包括一两对牵着手的情侣。当然,也有一些顽强的守夜人,他们面面相觑,又或者窃窃私语。所有人都会在某一站下车,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到达?还是为了逃离?
我没有理会老温,更没有生气,我只是盯着窗外,墨绿的草木撞进我的眼睛,分不清是倒退还是前移。思念的蛊在此刻从我的灵魂深处钻出,撕咬开我跳动的心脏,悠悠地徜徉在我的血液里,然后涌出,肆意地拨动着我的神经,奏响了哀曲。这一切皆不是我所愿,可我又无法抗拒,此刻的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给噙满泪的眼眶,加固一下大堤。
“怎么了兄弟?”老温从垃圾袋里掏出一个纸团,扔进我的脖子里。
“嗯?没,没怎么。困,困了。”长吁一口气的我慌忙打了个哈欠,低头揉搓起了眼睛。
“困了?不会是想回高老庄了吧?”已经站起来的老温掸了掸黑色的大裤衩,调侃道。
“我可不敢对嫂子有非分之想。”
“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我的耳边响起,紧接着,几点乳白色的液体落在我新买的打折阿迪上,猛地抬起我的惊愕和好奇。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听你们聊天太逗了,我不小心……”
天哪,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刚上车的、坐在老温旁边的女子。乍一看,黑色的皮肤已经模糊了她的五官,唯有那双洁白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但细细看来,衣着俗艳的她仿若被特有的肌肤赋予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气质,隽永而耐品。
“干嘛呢?人家跟你道歉呢。”老温踢了一下我的屁股,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All Right。”停顿了一下,绞尽脑汁后的我又来了一句“Welcome to China。”
刚果、埃塞俄比亚、安哥拉、毛里求斯这些经常被提到的非洲国家在我的脑海中漂浮起来。我的心情因此而感到快乐一些,不知是因为我冥思苦想出来的英文句子,还是因为看到了外国友人。
“I come from Guangxi。My name is Qimo。”女孩盖上装有牛奶的瓶子,抿了下嘴唇,她那洁白的牙齿在嘴唇的张合间暴露、隐藏、隐藏、暴露。
“人家说自己来自广西,叫七茉。就这两下子还拽,还什么‘维呃卡姆’,真是难为你英语老师了。”老温瞅了眼一脸懵逼的我,叹了口气。
“英语不及格,说明我爱国。”
“得了吧,抗战胜利之前,当汉奸的不都是只会说‘吆西’的啊。”
七茉把手掩扣在嘴上,笑出声来。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我,愤愤地瞪了老温一眼,而不正经的老温却一本正经的看着我。
突然想到和老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我们通过网络相识一年多以后的事情。那年八月,我和昔梦同学从老家一路辗转到济南,拖着穿过古巷、游过半个大明湖的双脚,坐在一个早已忘却的小店里等待着老温。讲真,当时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第一次见面,生来腼腆的我不停地玩弄着一瓶名叫“趵突泉”的低度白酒,强迫自己想些别的。比如,那个在大明湖拱桥上偶遇的运动少妇:黑色薄型杯文胸包裹的两座高耸在双脚的抬落间有节奏地颤抖,白如羊脂的脖颈沁出滴滴香汗,跌落进双峰相交的沟壑,最后沾在左右摇摆的白色外套上。昏暗的灯光把她衣服的拉链映成两道暗黄,在双臂的挥舞中,一道连接臀部,一道落在耻骨上方……
“走,去找小安。”
“等等我啊。”缓过神来的我迈进了窄乱的过道,抬头间,老温已溜到了两节车厢的接头处。
大约穿越了三节半车厢,我们在小安提到的“老地方”见到了他。
“嗨,温兄。”小安从座位上抬起屁股,推开了休息室的门,一脸笑意的拽住老温的胳膊,目光飘向老温身后的我。“这位是?”
“一个兄弟,做新媒体运营的。”
“你好,我叫安小成。”
“你好。蔡新。很高兴认识你。”我伸出手臂迎接着安小成的热情,任凭手指肚窒息在他的掌茧里。
“坐,坐,坐。空间有些小。”安小成分别递给老温和我一个凳子,自己站在门前的桌子旁边,靠着铁皮的身体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魁梧。摘下帽子的安小成露出一头发茬又粗又黑的板寸,浓郁的眉毛整齐地贴在清洗过的圆脸盘上,一双眼睛因熬夜而变得暗淡了些许。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和老温,熟练地从绿色制服裤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咧开的嘴里是一口参差微黄的牙齿。
三支香烟被先后点着,三个烟圈陆续飘过三个人的头顶。三支香烟在昏暗中火星忽亮,三个烟圈在屋顶相互交融,三个人的视线开始让烟雾迷蒙。
“海棠近来可好?”此刻的老温仿若卸下了以往的形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颓废的味道。坐在凳子上的他猛地吸了口香烟,再将薄唇微微张开,吐出一个虚渺的烟圈,眯眼问道。
“还好,再过几个月,合同一到期就辞职了。回老家,照顾老人和孩子。”安小成的眼睛盯着门把手,流露着期待的神情里,又似乎有一股散了焦距般的茫然。
“不干了也好,太熬人了。”
“是啊。我早就不想让她做这份工作了,尤其是那件事发生以后。海棠一直说再等等、再等等,犹豫了一年多。”安小成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将香烟送入嘴中,眉头蹙起。
坐在一旁的我把左手手肘搁在左膝上,用两只手指夹着烟灰扑簌地香烟,麻木地听着手表秒针发出的声音,轻轻吐出闷了好久的烟雾。
“你和你发小,叫什么来着?对,王婷。你和王婷怎么样了?”安小成掸了掸烟灰,低头看着老温。
“就那样呗。”
“哪样?在一起了?”
“没有。”
“上次我们在一起喝酒,你不是说要追她吗?”
“老温,讲讲呗。”我拉了下凳子,挨着老温坐下。
“哎呦我去,你烫着我了。”
“噗,不好意思啊。”将香烟叼在嘴里的我低下头,一把扽下那根被我不小心烤焦的腿毛。
“离我远点,听见没,离我远点。”老温的手落在那个空荡的毛囊上,反复摩擦了几下,烟灰在另一只手的舞动间悠悠落下。
“好好好。你讲吧,我离你远点。”
“对呀,讲讲吧。”安小成深吸了口烟,附和道。
“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咋地,你还想要孜然粉?”安小成和我对视一眼,笑着靠近老温。
“后来,我没追她。”
“为什么?”我和安小成异口同声道。
“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老温的牙齿慢慢犁过干裂的唇,露出湿润的舌尖,探索、浇灌、延伸。烟熏的迷茫涌上眉梢,滴落下甜咸掺半的雨,悠悠地顺着内外眼角滑落,打湿了树脂眼镜的镜腿和鼻托。“我在梦里不止一次地放声心曲,去碰撞那个牵魂动魄的声音。在梦里,我把王婷的玉手拉到我心脏的位置,让汗水亲吻汗水,让炙热拥抱炙热,让身体消融身体。我告诉王婷,她是我思绪里掖进的牵念,如花的芬芳,似蕊里的粉泥。我要告诉她,每当我将关乎她的回忆在深夜烩炒,她氤氲的风情便会熏钻进我的血液里,如此我的孤寂,才有了离去之意。我还告诉她,梦的长度就是我想她的距离,一梦梦叠起,一次次延续,我无法超脱,亦如我无法让自己的心从驱壳中抽离。我还问王婷,我的爱能否在现实中存活,繁衍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
“老温,我要是女的,我就嫁给你。”
“你要是女的,我就阉了自己。”
“温兄就是厉害,你再说一遍,我没记住。”安小成突然捻灭了还未燃尽的香烟,拍手蹲到老温跟前,一脸认真道。
“go out。”
“嗯,是落伍了。”
在安小成的点头的瞬间,老温和我的笑声连成一片,撞击着安小成的耳膜,在屋子里回荡。
“你们两个笑什么?”
“笑什么?你吃了什么高兴屁了?”涨红脸的老温踢了下我的凳子,随即又笑出了声。
“要疯吗你们?”
这时,轻掩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手拎塑料袋的中年妇女。
“海棠来了,哎呦我去,你家小安让我笑的我喘不上气来了。”站起身的老温咳嗽一声,把凳子递到海棠跟前。
“媳妇,go out什么意思?”安小成扶媳妇坐到老温刚挪开的凳子上,附耳问道。
“滚。”
“你骂我干嘛?”
屋子里再次想起笑声,如刚才一样。哦,不,这次多了一个海棠。
“好啊,你们……”
“行了,你们聊,我去睡会。莲藕酥放桌上了,一会开下门,不嫌热吗?。”海棠说完,朝老温和我摆了摆手,接着走出了门。
“给。”待海棠走后,安小成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块莲藕酥,愤愤地投向老温,嘴里叨念着“go out,滚。go out,滚。”
“咋样?好吃吗?”
“不错,外酥内软,绵柔弹韧。”捻灭烟蒂的我重新坐到凳子上,咬了口莲藕酥。
“那是,我媳妇做这个一绝。”安小成脸上洋溢着幸福,那幸福是发自心底的。“快吃,还有呢。”
“嗯。”
“要是有点糖就好了,一蘸,啧啧。”老温抹了把嘴说道。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穷讲究。”安小成使劲咬了口莲藕酥。
“是是是。”
“我就纳闷了,你为什么不追王婷了呢?”安小成满脸疑惑。
“或许我们只适合做朋友吧。做恋人有点不自然。”
“怎么会,我和我媳妇不挺好的嘛。我们认识三十多年了,既是同学也是朋友,但又同普通同学和普通朋友有很大区别。我们的那种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位紧密相连似的,谁都离不开谁。我们了解对方甚至比了解自己还多一点。”
“谁规定发小就一定要成为结发夫妻?”
“不是,是你……”
“两位,你们觉得两个人要是恋爱,相差几岁合适?”老温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莲藕酥,岔开了话题。
“只要颜值过关,上下五千年都可以啊。”我舔了下嘴边的酥渣,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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