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快去开门”,他命令我,“为什么又是我?”他躺在沉浸式电竞椅上,戴着头戴式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在我已经默认他的身上没有父爱如山,也就没什么失望的情绪。
屋外没有人,疑惑为何总是他先听见外面的敲门声,自从父亲失业过后,身材严重走样、作息紊乱,却无从劝说,他根本听不见我说的任何话语。我已经休学居家一年之久,起先是因为突然查出来的先天弱视,后来是因着其事业上的消沉。随手将外卖盒收进垃圾箱里,被医院检查出神经性耳鸣的经验历历在目,但那耳机就像毒瘾发作的原理一样,总是让他难以戒断,这不得不使我渐进生发出一种怪异的妒意,却不知对象是谁。若空气里住着不可见的鬼魅,随意闯入破败的家。我需要趁他睡着后给耳机充电,天亮再放回他的耳朵。其实是这个家离不开我,我必定要在家里趁鬼魅歇息的时候给家做“缝补”,以确保其运作正常。
胡清澄的失业令其患上年龄焦虑,对数字尤为敏感,因而我无法提醒其当前的年纪正是该去上学的时候,只得寄希望于休学单上的截止日期的到来,想来那时候就会有人来解救我。又一个阴雨天气,他今天不会起床,耳塞塞在耳朵里,意味着我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果断走到门边的飘窗,观察起外面的怀孕的白猫,另一只黑色的流浪猫出门打猎去了。我差点就收养它们,父亲在院门口给它们造了窝,还是半成品的木屋遭遇风吹雨淋,却真的被它们当作家。造窝的过程同样不顺:原因的核心有待商榷,可他就像没事人一样,在风和日丽的一日厌倦地无限期搁置这个计划。当然,我不是多管闲事的那种人,身上已经背负得够多。
傍晚,罕见听闻他与人连麦的声响。封锁外界的他破天荒地展开外界之间的联络,甚至于忘了开灯,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厨房的饭还在电饭煲里热着,溢出稻米的香味,诱引饥肠辘辘地催促用餐。但是我必须等待他第一个动筷才能开饭,老祖宗的规矩我是认的,来自学校的教诲之下的真理和可观数量的书本使其尊崇。碗筷在主位放好,在次座坐定,等待的恐惧替代饥饿,却止不住肚子的搞怪声响打破静谧的空间。
黑猫敲打窗玻璃的声音传来,讨吃的夫妻档还算是懂得礼尚往来,带着垂死的蛇作交换,我打手势拒绝交易,但它还是站在原地,满脸鲜血的景象恍然隔世,紧接着响彻房屋的喊叫传入耳内,蛇再次袭击家里的人,是黑猫拯救了他的生命。来不及感谢黑猫的帮助便急着将父亲送医,晚点再来报偿它。离开之前特意留门,给等黑猫选择回报的特权。好在胡清澄只是伤及皮肉,奇异的地方在于他否认自己曾起床联络的事情,等回到家看见自己的餐食被吃光而独自饥肠的愤怒——为平息非理性的发酵,她只得牺牲自己的餐食忍饥。好在黑猫消失无踪,住在门口的猫搬了家。
“是猫惹的祸,逃之夭夭、虚心的猫才怕报复,蛇才是救命的恩人。”——他笃定地拆除猫窝,泥土之上躺着蛇,我的心脏一紧,怀孕的猫没有吃留给我们的礼物。不禁讶异如此信守承诺的猫群,宛若与它们之间彼此生发的默契,从此与父亲有了秘密,因着记忆的相佐,到底真相在谁那里?迷醉的他紊乱了过去和现在,有时候他会错叫我为妈妈的名字。我同等地思念母亲并且还要强撑生活。成长的锁链扣住前进的步伐,独特的步调舞出畸形的舞。必定习得的幻想与习惯性的悲观。悲伤的层次在凌虐的快感与崩溃中寻得新的平衡,当然,万事开头难,总是很难把握临界点,一不小心便是深渊。极度恐惧深夜的黑暗与寂静,而熬夜的他意外给我庇护,程度称得上恩人,只是这被害妄想的源头同源在他,人类没有英雄。常常幻想猫是人类的主宰与英雄更站得住脚,在满是人类的世界畏缩。即使讲到口干舌燥,只有猫的耳朵会起茧。胡清澄饱腹后戴上耳机自娱自乐,走近窗边看见黑猫隔窗哈气,互不相让,一定隔绝的战场,要是我也有个罩子屏蔽无理的喧闹,知晓的事物必须参与帮助,黑猫家庭带来的共情——它的担子和我的相当,都是没有余力喘息的生物。
走到门外看见外面的沙土飞扬,大肚子白猫蹲在红蛇旁边好似临盆。我的下腹传来一阵坠胀与抽痛相混淆的痛感。走近它才发现肚皮大敞,黑红色的“洞穴”,而雾气遮掩遮的窗口处空空如也,完全寂寥。好似母体的内部空洞的灵魂出了窍,与恶毒的蛇同归。我拥有了小妈妈。关紧房门帮它包扎好,淡粉的肌肤与巨大的豁口下颤抖却刚强的母亲。遭遇摧残与背叛,在活着的躯体中翻滚,产出崭新的“生命体”。不得不感叹生命发展的悲剧性方向的惊人统一。夭折的胎儿是安逸的,白猫却不愿放下它,而果断割舍黑猫。干瘪的蛇皮粘在身上,屋子里暖和得很,我们融洽地相处在旧有的空间里,家中终于迎来难得的访客,彼此传达出的安全感催人入眠,躲避灾祸后的确幸收获相对的知足。
偶尔的反叛计划下的逃离,就像胆小的刺猬闻声不见实事的时候原地缩成“受伤”的球形,本意只是自保、恐吓、威胁,将外部的“伤害”假意回击,良人的外衣是沉重却安心的,穿戴齐整、前仆后继,确保相同教育下的认同感。“我觉得你想有个孩子,我说的对不对?”试图沟通获得认同,引出心底隐秘、难以明说的做女儿的愿望,可惜它已经累得昏睡过去。当下不必急着得到一个确切结果,忘记锁上的后门,突然闯入父亲带着黑皮与一地血痕,战利品与争权结束后的余烟。当即充斥思想的便是守护正睡在床榻的白猫。恐惧与暴虐的对冲带来的兴奋勒索我的心绪,令人错乱的现状,好在敲门声拯救了我,暂且跑去开门。
门外当然无人造访,多出的脚印是陌生的,混迹在草丛里的血迹之间,细碎的女性足迹。或许有谁与他有了交集,却不愿拜访我们的世界。那赤脚秀气、稚嫩,比我的脚小得多,延伸至院外,不觉引来探索的欲望,为何敲了我家的门?抑或是敲了所有的门?碍于夜深,不适远离家门的原因,只得回到暖气房内。黑猫与蛇皮被共同悬挂在客厅的正中,炫耀如同如日中天的旧日事业残留的不甘留下的余韵。白猫还藏在被褥的深处。我欣慰于它自我保护的懂事脾性,仅仅依靠庇佑远不够生存在随时会兀自闯入的“莽夫”之下,悬在脖颈的刀松动了,人却只会越发麻木,容忍的耳茧是长出的生物武器。拥抱在一起的温度真切地直达内心,关门思觉去留。
思想的终结是一个陌生人的敲门拯救了猫,好似幽灵的步伐,只在关键的时刻造访助力。
孩童的许愿更易被听见、更执拗地重复,径直通向天天的耳朵。“你回来吧!”我对着天花板许愿。次日清晨的浓雾笼罩天空使我将白猫放置在身旁也无妨。
被挂在墙上黑猫睁眼圆瞪,不甘合眼,引得惴惴不安的我替父担罪,而他只是醉醺醺地吐了一地,恶臭令人干呕,鞋子被吐脏,他光脚行走在潮气地板所遗留的零散脚印令人回想到屋外的脚印。它安静地陪伴在我的身边直到清洗完毕,耳机忘记充电,好在他还昏睡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白猫被墙上黑猫的尸体吓得一声厉叫。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不得不用力捂住它的嘴制止它发出声响,可是它剧烈地挣扎、反抗,甚至咬我的手指,情急下挖掉了它的眼睛,避免看见泪水,也看不见伤痛,会像我一样逐渐忘记它的模样,不知多久没人可以共情这种苦难了。我定不会在最低谷的时候抛弃它,就像两片孤舟相望的心心相惜,看见对方如同看见一面澄澈的镜。窥见零碎的自我碎片后的心疼与愤慨,而我终究是败给遗传的暴力。
功放的音响隐藏他的行踪,与愤怒、狂乱的旋律互为对照。白猫被揪住后颈提起来,嘲笑起它的瞎眼,就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孩童终于长成携带暴力血脉的杀手。他将白猫扔回我的怀里任我处置,我奔跑出门,冰雪刺痛赤脚,“你能跑到哪儿去?”他高昂的声音穿透音响传出。白猫挣脱我,盲目地朝室内的暖和方向跑去,背叛的感觉席卷而来,决心放任不管地由它去罢了。
我怨恨它如此误解了我,奔向敌人任由我的独自放逐,于是决意给它品尝苦难,挥鞭亲惩。无疑是中了圈套,阳光穿透雾霭,刺眼的光照在地面,猫毛随风飘摇,死得轻巧——假使我两只眼睛都患有弱视就不会看见血色,不会清醒而后悔地落下泪水。
“为什么不逃离?”内心的指引声发出感性的欲望表达,先他一步抱起它离开客厅,离开刺耳的音乐。不被他拖拽住即对他最狠的报复。他也不必体验失控,只消放逐我头也不回地跑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停下。将它的遗体埋葬到土里,又一次次不舍地将它刨出来。
负罪感的侵袭诱导我回家行使赎罪的行为,暂且将焦虑转移。可以回家,但不再看见、听见,因为没胆量损坏他的耳机,只好偷了耳塞,其余的事情只剩保障他的耳机电量充足即可。周围的空气静默,常常反思自己分明还是个女孩的花季年纪,于是找出课本演练自己是个复学的新生,面对着台下的陌生脸孔作自我介绍。这是回归的前奏,人类的一生都在步履不停地融入,抉择倾听与之哪融洽的群体关系,而选择戴上“耳塞”这个孤立的选项:拥抱数码产品。而后陷入忙碌的赚钱,倾尽精力地投入其中以寻求孩童的仰视。常因没有个孩童的样子而愧,类似角色扮演的失赋感触——留有真空的拥抱难以满足,背影看得多了,而耳塞偏偏太大,总不合时宜地掉落,传入嘲笑。终于一日,它也叛变地碎成两半,塞入耳朵的时候反倒恰巧贴合,仅仅这点安慰足以抵抗笑声。仅仅疏忽半月,厨房的碗筷便堆叠在一起,散发恶臭、迎来蟑螂,好在我还能忍受它并使它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保护地带。他的暴躁加重、音量调高,转化为电子设备无力承受的嘶哑。一个人价值观的变化就像一种失忆,忘记祭日,却使他放下耳机的无奈作默哀。逐渐害怕学校想起我的存在,害怕父亲接起电话的动作,会幻想是老师的通知,这和曾经的期待相似,视力应当再差一些,抑或干脆瞎掉才好,这样活着的便是白猫的灵魂续生一般。
试图扣坏眼珠使其受到感染,裹上厚厚的纱布以延长病假。他压根就没有发觉到变化,对他人的希冀就是不添乱便好,头戴耳机,眉头紧蹙、皱纹微现,这些我也同样看不见。甚至在偶遇的时候撞到了头才恍然父亲也会年老,母亲却年轻得很。眼睛的裹布开始发臭,伤口刺痛,碗筷与瓷盆咣当坠地的刺耳声响穿透耳塞,而后是耳机坠地摔成碎片的金属声响,窗外的暴雨倾斜入屋,雨珠顺着淋湿的头发滴在耳机上。如此岑寂的临界时刻,预感将临的变故,使我犹疑地将手放在纱布上考虑是否就此摘下。我需要继续以代表白猫的方式活着吗?只为复活一只不一定想活着的猫而泯灭自我的成长到底值得吗?内心里我是想做个孩子的,不必变成父亲的样子。又聋又瞎的我已无力帮他熬过人生的二次打击,而我的内心历经淬炼过后如顽石一般,失去悲悯的能力。之于他面对寄托自我的耳机被雨淋湿却没有勇气走出家门去维修,望请我代劳的事情,我只能向他表示无能为力,毕竟我瞎了,他知道的。
鲜少帮得上忙,并且常将手部烫伤,令他蹙眉。每当墙上母亲的遗照随着入室的风摇晃的时候,都像是对他的失败做出的回应,这使他抓狂地大叫起来,他视我是被诅咒的白衣狱使。非常有必要继续保持下去,他摘下了墙上的黑猫“皮草”,在家里摆设多个供台,有了信仰的神佛,有一次我偷偷摘下耳塞,听见他的愿望是:让我恢复正常,回到从前的样子就好。在此刻,所有的忍痛获得回报,精神和身体的二选一都尝试了,并且适应良好。
学校不再是威胁我的手段,未接来电被我多次偷偷挂断。只是近期的来电明显增多,晚间时分,他得意地哼起歌曲。我闻见炖肉的香气,他罕见地下厨为我煮汤以庆祝次日的复学。肉质绵软,一口气就吃下满满一碗才想起询问肉的来源,他含糊其辞地嗫嚅着,消磨掉耐心,便只得一味点头。两相获利的我们吃得心满意足,他离了耳机说话的音量依然高昂。吃毕,他主动洗碗,恍如曾经父亲的模样,与母亲刚逝的忏悔心理下的刺激产物一样的性质罢了。
盲校,入校的流程异常顺利,心中纵生数不清的思绪却又懒得开口询问,免得引来嘲讽。安静的世界挺好的,班主任手指的触感滚烫——紧握住我的手,激动又颤抖地压低声调地与我交谈,好似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真是敬业的情感贩卖机器!可她不会知道一个女孩的躯壳内部是一只是白猫,被领到固定的位置就果断地松手,有关不用看见他人失落的表情这件事,也逐渐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舒爽快感。同桌的手指蹭过来教我使用盲文的技巧,他安安静静地,只探讨彼此“份内”的事,安全缓慢滑入心底,于是主动地摘下耳塞,入耳是蹩脚的普通话。
没几天就适应了盲校,给自己购入新的透气眼罩,将耳塞包裹在原先眼罩里面,尤其满意于自己的现在,使得常可以听见父亲沉重的叹息与头频繁碰撞墙壁的声响。我跟上了社会的规则,按时完成作业,成为尖子生,成为家长的骄傲。将家中的音响调至最高档以盖住他的声响埋头学习。
恰逢春暖花开的时节,我闻见愈发难以忍受的肉臭味在屋中飘散不去。雪上加霜的是恍然之下的失明,而难闻的气味不见出处,不论如何喊叫都不回应的父亲,兴许他又迷上了耳机,只得戴着口罩继续学习。
每月的固定家访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无奈之下班主任上门亲访,映入眼帘的恰巧是个趴在餐桌上打盹的男性背影。“老师有办法可以戒掉他的耳机瘾吗?”我瑟缩地提出请求却不得回复,犹豫收回话头的当口,班主任的喊声穿透耳膜,他死了。
“已经臭了。”颤抖的中年女低音响起。
“怎么会这样?”
“发现的时候眼眶处已经溃烂、风干。”
回味甘美的汤引来一阵翻涌的反胃,角落里的耳机碎片扎破脚趾,牺牲自己做报复的方式属实狠辣。刚熟悉起来的班主任就像专门宣判死讯的恶魔,变幻出不幸。现实需要有人帮忙处理后事,我的安置成为新的问题。
社会的规则即铁律,牵起班主任的手,温热连接滚烫的泪水。葬礼上的墓碑鳞次栉比地排布,送葬队伍由盲校的班集体与班主任组成。大家聚在一起共同祭奠一个陌生人,终了时无法说尽的关心话重复得多了,不觉变成一种怜悯。因此,转学成为一个恰到好处的转折点。福利院这个目的地总使班主任提起便支支吾吾、哽咽悲戚,然而我那时候还无任何的共鸣。仅仅是跟随另一个新出现的大人生存而已,更何况我总能活下来的。对事物的新奇促使我不断地探索未知,不贪恋过去的人事,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一旦过长就必会离散,这就像是一种人生板块能量守恒下的冷却一般。
新的家庭就可暂且避免离散,随着体验的增多个人快乐的人生成分也随之增多。自幼便擅于学习各类崭新的事物,所以听见新的人事物都会令我兴奋不已。班主任如何看待我都不重要了,我已经瞎了,看不见聊以安慰的神情。
“最后一次相见?”
我低着头没有回应,心底里涌现的不是悲伤,更多的是是无措——两个非血缘关系连接在一起的异路人一同站在福利院的门口,等待交付予另一个外人。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长发落到我的手腕上,枯柴似的手抓握的时候,上面排布的经络就像无情的机械手臂的钢铁链条。被领进一个充满孩子吵闹声音的喧嚣的“托儿所”,各种方言融成一个大杂烩,拖泥带水地交谈着,每一个正常尺度下的行动都会碰撞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当即断定不会久留此地。
午饭的时候找不见指引标的点位,声音从四周传入耳内,好在院长粗哑的声线拯救我,她叫了我的名字,却是命我去给孩子们盛饭。短暂的寄宿当然需要代价,耳机的部分碎片还在口袋里,也算是家里人对我的唯一念想了,少数的时刻会回想起家中父亲的电子音响。有人碰翻了刚盛出来的热汤,我的裤子也被洒湿,还没来得反应过来就听嘹亮的哭声简直要穿破天花板,直冲雾霭弥漫的云层,是他先我一步哭起来,一个清亮的男声,引来叽叽喳喳的人群。
“完蛋了,这个伤口彻底烂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响起来,他哭得更加夸张。
唠叨的长舌妇们越聚越多,冷却了的汤汁贴着皮肤令人一阵恶寒。凭感觉朝门口的方向跑去跑,却被绊倒在院长端来的餐后点心上。于是我满心诚意地道歉,却没能盖过哭泣,只得无措地站在原地止不住地打喷嚏。得到的是最高级别的惩罚结果:终身被禁止领养。他们有的是办法可以将领养的标准抬高到几乎不可能被领养的处境。一种被剥夺幸运之后生发的对内部的愤怒与对外部的谄媚。被逼迫的角羊不分敌我地自保,而耳机的碎片是唯一武器。
“信不信我死给你们看!”我的声音细如蝇虫。碎片握在手中略显锋利,与往日作为安全感的存在颇具陌生,故而意识到孤儿的争权即是其最大欲求的成长。想起还是很小的时候,模仿妈妈的字迹写过遗嘱,边写边用眼泪浸湿纸张,幻想一出悲怆的场面。而当他看见纸张的时候同样会哭得惨烈,再次震荡人心,那时起便明白那也是种报复仇人的手段吧。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坏玩意儿的?”
内心莫名悸动起来,一种踏实、安稳的别扭感觉涌上心头。大人与小孩的游戏里终于做了赢家。大人总是低估孩子的心理年龄与生物年岁,自私自利地将它们归为一类,造成二者的对立,不得不在玩弄彼此心智的过程里成长为一样的大人。然而,这里面依然存有很多不公。事实上,不是早熟的孩子变多了,只是他们逐渐明白拿出勇气的表达愤恨的权利,去尽可能真实地对抗大人的控制欲望。部分大人接受彼此平等对待的模式,努力抑制对孩子近似宠物式的喜爱,忆起自己也曾是个孩子。曾经也是这样,弱小但勇敢地几欲飞翔,成人童真的泯灭时刻便是如此发生,所以他们悲悯每一个与自己相像的孩子。
四周的声响渐弱,可以听得自身的心跳。黑黝黝的世界里藏着数双陌生的视线,悔意袭来,殊不知单方面的宣战同样令对方措手不及。鼻息一张一弛地嗅息脖颈,不及躲避的我被毛巾捂住口鼻,晕倒过去。等转醒过来,手脚皆被捆缚在板床上,院长荣光焕发的脸庞露出胜利者的笑容。那里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静脉注射剂滴入手臂的滴答声和女士平底布鞋的地板摩擦声。
院长清了清嗓子,走到床边,预感之中有她的憋笑。床沿边站着两个人,另一个是小小的个子,手扒在床的栏杆上摇晃着身子,好在把我晃吐之前坐到了床边。
他们是来劝和的,自杀这个词不好说出口,只得绕着弯子,礼貌、冷静地重复一句“对不起”,事实上没什么诚意比得上基本的“松绑”来的重要。她哭诉针对将汤汁撒在聋人孩子身上的事情,确实存有过分关注弱势而导致叛逆的生根发芽,她表示出自己可以将我曾经的残余恶行“扳正”的信心,亦或是获得善良、“不计小人过”的品质。
面向顶灯刺白的光线以及一黑一白的模糊影像,惊觉自己的视力有所修复,纱布被摘掉了。男孩的耳侧戴着一个由电线组成的馒头状的罩子——又扁又窄的秃头拥有一个酷炫的点子脑。男孩的手缠满绷带,像禁锢在白色罩子里的金丝雀。不自在到渴望拥有一个耳机可以与他们相隔。闭眼幻想耳塞塞入耳朵的感触,尽可能不受院长的“谆谆教诲”的屈从。令人感到柔软、伤痛消解先前的哭闹。
手不自觉地蹭进裤子的口袋,确认碎片的存在。
希望尚在,他支支吾吾地道歉,使用我忍不及听完表演,正欲打断之际,顶灯刺啦一声燃烧起来——护士闻见气味进门,用消防喷雾利索地熄灭燃烧的灯,漆黑的房内只剩匆匆的脚步摩擦声,不多会儿连声音也没有了,只剩聚集的浓雾不散,令人呛咳,甚至昏迷。没有人将我解开,而是紧闭房门,开启排风扇,轰隆隆的响声缝隙里传来护士和院长的对话,娇柔的女生谦卑地笑称照看我并不辛苦。憋到通红的脸渗出汗液,终于熬出头了,她们在我爆发出惊叫之前结束了谈话。护士一人走进来,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氧气面罩,避免彼此间的交谈。我想天生爱谈天的人大抵很少,她戴着医用口罩看不清表情,眼角没有皱纹,却是一副完全冷漠的脸孔,也许我不够令她感到重要和愉悦。瞪大我的双眼,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可以注意到压在氧气面罩下面的头发。
直到冷气催得我打了个带有鼻涕的喷嚏,透明的面罩黏着一坨黄色的浑浊鼻涕。她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拍我的后背。
“你怎么回事?”皱起的眉头使我感到一种零余者的幽森。如果没有病人何来医生呢?愤怒充溢大脑,我看见她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瞳顷刻阴沉,那神情像是一场精彩的变脸戏剧,在高潮的时刻骤停。
感知到两个世界的交错在眼球接触,仰望护士的一刻,恍惚间看到眼角的反光闪烁不定,如同蜥蜴的眨眼一样,仿佛将自己推拉进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门外有人在敲门,她直接走开了,只剩下钉在床上的我兀自叹息,眼前再次变得模糊又晦暗,口袋里的碎片已经被我取出,只是割开束缚绳还需要漫长时日。
听着细沙般流动的声响试图进入梦乡。
“你在干什么?”角落里怯怯的男声响起。男孩站到床边,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碎片把玩起来,我紧拽束缚带、闭紧嘴巴,昂着头瞪着他。这实在荒谬!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快还给我!”
“我不听,你们简直无趣!”他按下耳朵边的一个按钮,设备的提示灯关闭。“我以为你很特别。”
我避开他的眼光,下意识的反应是一种没缘由的怨恨,无从解释的认同感被先一步说明。
“你说的话不做数,你什么都不会懂的。”话语说出口的刹那着实令自己震惊。
“我不要听你这个小大人说话!”他注视着我一开一合的嘴唇。“弟弟失明的时候,他们都怪我的不好。”他孩子气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空气里暴露在外的赤裸质感被彼此探息。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脱口而出。他把碎片放入自己的口袋,没有任何回应,任由我如何喊叫对他也是徒劳无功。
“嘘!把院长引过来救我就麻烦了。”
我只好作罢,碰巧刚经过前面发生的各种插曲,困意渐长、不觉乖顺起来,怠于回击他以及他那不止息的躯体晃动,更何况烟雾的余韵还在脑中尚未溶解殆尽。他自说自话起来,好似彼此亲近,不知过去多久,才趴在床沿哭累了、睡去了。我必要报复其鲁莽,耳朵上的器械勾指就可以碰到,一把将其摘下,转醒之后的他感受到的是空荡的岑寂。被收着力气压在脊椎下面的助听器还没有碎掉,原因仅是对院长的恐惧心作祟罢了,绝非慈悲。那一刻的我,内心尽管有愧,却是升起思念父亲的情意来,渴望一种带着些许亲近的隔绝。
安慰自己没人在乎听觉是什么,就像失去视力的时候一样,伸手不触洞壁却还是可以照样活着。然而,一个聋人,一个孤儿,一个全新的人物,在自己还没来得及获得关注的时候,就与之产生连结和共情……紧接着响起的是我的耳机碎片被踩在脚底的脆响,我泄气地放松腰部,将他的助听器碾碎。不容我反应过来他便转身离去,奈何被桎梏的身体无法留下他来质询一番,想必他日后的人生必定又多了一个缺憾。等不及院长宣判,我突然哭叫起来。
腰部剧烈地扭动着。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循着声音赶来的人群给我松解束缚带,扎进皮肉的伤口被仔细包扎。“我看她是被吓疯了。”她和护士联手笨拙地给我翻身,强行掰开嘴巴,看见在暗红的口腔内“漂浮”的半截舌头,护士用镊子夹住碎舌将它取出来。还有三分之一的舌头尚存,鲜血堵住喉咙导致呛咳不止、青筋暴起。这些男孩同样看在眼里——他残破的半只耳朵暴露在外。“来不及了。”护士摇摇头,将口腔内的血清干净,将清出来的舌头放在铁质托盘里收起来,给我注射一针不知名的针剂。
一种躲藏云端的安全的柔软触感之中,我与他们四目相对,看见他弓腰道歉,泪水滴在床沿,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耳廓边火烧出的豁口。被绷带封住的嘴巴,只得用眨眼示意自己的接受。只剩我们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拆下我身上的束缚带,然后逃也似的跑开了。呜咽却无法阻止他的动作,双手的麻木还未缓和,无力地缓慢伸展四肢,我已经忍受这己经足够之久。想不明白他为何可以如此轻易地放下对我的怨恨,选择将我解救。多么胆小又听话的好孩子啊,他没有拥抱暴力,而是拥抱放逐。他铁定最怕的就是失去领养资格,听多了福利院的故事,被敬畏锁得紧紧地。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再次推门进来。恰巧与守在门边的我打了照面,两人皆毫无头绪、无所适从。
“你不会杀死我,是吗?听说你发疯了,所以他们要绑着你,防止你一把火把福利院烧了。”他说出一派胡言后眯起眼睛观察纱布下嘴唇的蠕动。一股血腥味窜入喉管,而后苦涩的药粉渗入其间,我将他晾在一边,兀自走出门去。恍然拥有的先潜入炊事的厨房,用干草引源,然后来到大厅无人的滑梯。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只是钻到滑梯底部的玩具门内,直到渐浓的烟味窜入缝隙才发出咳嗽的声响。
午休时分的岑寂被打破,过载的大脑急着捂住他的嘴巴,也钻入狭窄的空间与他紧挨在一起,好似一个紧密的拥抱,二人几近昏迷的时候才安定下来。大火烧光了福利院却存留下这座狭小的“庇护所”,转醒的我看着颤抖的孩子——下决心要将他带离此地,并尽己所能地守护好他。
第一步是带他到小卖部偷些食物以填补空荡的肚子,将干脆面的外包装放气、轻轻地将它碾碎放入鞋垫子,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便可。那是我们一生中的最佳幸运日——一种来自末日的真实感触使彼此倍加珍重。我暴露出只对比自己弱小的孩童才会有的“睁只眼闭只眼”的无条件善意,而他如同拥有了一位新的母亲一般,挽着我的右胳膊,意欲将它拉扯成“长臂猿”。别扭的身体接触带动整个身体的颤栗、发麻,我也没有母亲。缺失的东西需要的是补偿而非共鸣,一不小心便错失了信任。来到曾经的家门口,两对墓碑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等待我的加入。
五味杂陈的滋味充斥感官,正回味之际,被他耳朵里流出的鲜血吓倒,这真是个充斥血腥的家园,一个被诅咒的源头。纱布下的瘙痒难耐,将它揭下透气,我好想安慰他。他松开我的手臂,独自进屋探索,在天黑前摸到卧室,或许睡眠才是忘记疼痛的良药。
绵软、塌陷的床却使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只得起身来到厨房。桌面变得整洁如新,从橱柜里翻找出父亲用的最后一只碗,盛水清洗嘴部,碗在瞬间浸满红色。碗边的图案是只黑猫,它的尾巴一直延伸到碗的整个外沿,几道划痕如白色的杂毛充斥其间,而白色的内部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一股晕眩袭来,剧烈旋转的碗沿碗令人不自觉地被环绕至深处,回溯至接近生的地方。困意也钻上来,视线越发模糊,宛若进入一个又一个旅人的梦乡。人生的旅途不过血腥如此,需要穿透肉身以获得激发灵魂的力量,才可以超脱痛苦的桎梏,前往下一层级的修行。
当我堕入梦境的时候,男孩喊叫起来,他的耳朵里流出脓血,耳朵被啃咬到仅剩三分之一。我不知道如何阻止它。他默许我的帮助,尝试过朝耳内灌水,却使它更加深入。男孩的胸膛颤动地大力起伏,某一刻,恍惚觉得他听得见虫子的声响,我再次感受到背叛。
“对不起……”,我无措地自言自语,我们再一次被分隔在两个世界。隔绝带来的愤怒在血液滴进他的眼角的一刻消解,红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我内心的深处。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不见神情变幻,黏腻的红色仅仅包裹住整双眼睛,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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