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记

死亡记

【一】

你等风吹，我等风来。

你将灿烂盛开。而我即将枯萎死去。

2016年8月。我被检查出癌症。我26岁。

医生告诉我，这可能是遗传。因为我父亲癌症死亡。母亲癌症死亡。祖母癌症死亡。祖父癌症死亡。

天气很好。

非常的好。

暖暖地太阳挂在天上，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留恋世界。

世界啊，是这样美好温暖又这样冷酷无情。

【二】

2016年9月，我接受了第一次化疗，很疼，我哭了出来，护士在安慰我说，要坚持住，你很棒。第一次化疗后，我开始掉头发，这真让我觉得恐惧又难过。我拿着镜子，看着自己，练习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想着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很多承诺没有实现，就觉得，好遗憾。

真的，好遗憾。

有一刻我很渴望自己快点死去，垂死挣扎的感觉，很狼狈。

也不想拖着，连累别人也过得不好。

可总听到有人说，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不管生命还剩多少，总是要带着希望才好。如果你就这么死了，我们都会看不起你的。你他妈振作点啊。

所以，我亏欠很多人。

恐怕直到最后也无法还清了，那么，我努力下辈子找到她们，double还。

【三】

2016年9月22日，我重生了。

我要自己忘记生病这件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身边的人迁就我吃白菜馅的饺子而不是韭菜馅。

我把她的花养死了她又重新买来新鲜的花朵说，没关系，我们一起养。

身边的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说买到了打折的青菜，眼眶却是红的，她一定哭过，为我早上的呕吐。

我记性变得很差，什么都记不住，连妹妹的生日也忘记，她却早早的准备了礼物，她说以后我记不住的都交给她。

很多事，有很多事，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

我常常疼得直不起腰。

我常常坐在阳台看远方。

我常常看着奔波忙碌着赚钱的她。

我常常深夜被痛醒找还在加班的她聊情绪。

我常常偷偷地起来抽烟。

我常常想念。

这个“重生”，失败了。

有一种清晰的疼痛在提醒我，我的生命所剩不多了。

我想象自己身上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我最爱的几个人，泪流满面还强颜欢笑或者是痛苦不堪的看着我，等待我跟他们说最后的话和想做却没做完的事，这样，他们就会一直记着我，以证明我真的存在过。

【四】

2016年12月27日，我说我想回家了。

她没有犹豫，说，好。

我知道这有些为难她，但也只能为难她了。

我保证，下辈子找到她，double还。

【五】

回来的第二天，天气就开始逐渐变冷了。

她给我加了两条毯子，还有暖炉。

我说不冷。

她说听话。

她很忙，没时间陪着我。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吧。所以，我替她收拾杂乱不堪的屋子。我翻到她的记账本，她欠了很多钱，很多钱。这，我也要说对不起。

记账本下面是一张纸，纸上写着：会好的。

我在她抽屉里发现几瓶药，有胃药，有止疼药，还有安眠药，甚至，有一瓶救心丸。

我问她，你要这些药干嘛？

她沉默了很久，回答，这是一种安全感。

噢，我懂了。

胃药，能让她不那么难受。

止疼药，能让她不那么疼，头也好，心也罢。

安眠药，能让她好好休息，好好睡觉。

救心丸？

哦，有时候感觉快要死掉的时候吃一颗会好很多。

她这么跟我解释，我有些愣神，不知道她已经病得这样严重。

【六】

这天，下起小雨，她这里风很大，吹得人彻骨地疼。

她回来的时候是凌晨一点钟。

满脸憔悴。

满目疮痍。

她比起以前，消瘦许多。

她不与我说一句话，像是遭受了巨累无比的事情一样，连望向我都显得疲惫。

她洗完澡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然后她就睡着了。

我把身上的毯子拿下一条给她盖上。

她很累吧？

她很累。

我像个小偷一样去翻看她的日记，尽是悲伤与失望。像我对这个世界失望一样，她也对生活失望。我做不到的她都正在做着。

我在想，是不是我胆小过头，所以老天爷要收回成命，让我回炉再造。它希望能造出一个更优秀很好的我，所以让我提前离开？

我不知道。在她面前，我似乎懦弱得多。

我竟然祈祷，下辈子早点遇到她，甚至，想过要做她的父亲或是兄长，把她保护起来，把她心疼到全世界都妒忌。

我胡思乱想一番，发觉，下辈子要做的事真的好多，所以下辈子我要活很久很久吧？不然我这辈子这么早死恐怕是亏大了。

【七】

天快亮的时候她就醒了。

她才睡了三个小时。

她换了衣服急匆匆地又出门了。

不一会，她又回来，手里拿着早餐，和我说几句，她又出门了。

我喝着美味的瘦肉粥，嘴里却没有半点滋味。

我有些自责，更多的是，难过。

我在微信里给她发了一句话：余生很长，你要为自己活着。

她回复：余生太长，我很慌张。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不拖累她，我走了，我想，她得好起来啊，我得把那个健康的她还给我的傻丫头。

失去一个人，像是突然丢了指南针的阴天，你不知道太阳从哪升起从哪落下，所以你一直在途中，很累，却不知道哪里是可以落脚休息的地方。

于是，我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

下辈子要活很久。

【八】

我开始每天都睡不够。

我开始每天都吃不下。

我开始什么都记不住。

我开始疯狂地掉头发。

我开始连视力都模糊。

一哥总是跟我碎碎念一些事情，但我大部分都没听到，因为我总是忍不住睡过去。

他开始买很多食材回来做饭，我假装吃很多，却控制不住地冲向厕所呕吐。

他认真的记录每一句我说的话，好像要为什么留住我一样。

后来他再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眼皮重得让我无力反抗，突然像昏迷了一样，我听到他叫我了，不，应该是很多人叫我，但我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差点以为，我就这样去死了。

好在，我醒来了。

一睁眼，这里是医院。

到处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熟悉又反感。

【九】

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一只鸟。

黑色斑点的白鸟，嘴巴尖尖的，眼睛灰溜溜的，停在某一处，望着某一个方向，像在思念又像在留恋。我想伸手去摸摸它，它却像受到惊吓一样飞走了。可它没有飞远，只是飞到了我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我在想，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它会不会不够暖和？它会不会冻坏了？

我对它笑了笑，招招手，它叽叽喳喳地叫几声，真神奇，我竟然听懂了。

它在说，你们南方比北方暖和多了，你别吵，让劳资睡睡。

然后我就看见它眯着眼睛，不再理我了。

死亡，这个词似乎千斤重，当它到来时每个人都遏止不住地痛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我给她发微信，我说，如果我死了，我想全世界到处看看。

她没有回我。

我猜她是不是在微信的那端哭了呢？

我想，我真坏。

真的是很坏很坏。

【十】

我坐在阳台，给自己沏一壶茶，红茶。

我给自己盖了两张毯子。

一只黑斑鸟飞到栏杆上，跟那只我梦里的鸟一模一样，警惕着转头看四周，看到我动就惊吓的飞走了。

怎么说呢，就像是死神派来接我的一样，因为今天的精神格外的好，仿佛回光返照的警示，警示我就快到时间了。

鲁迅说过，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血淋淋的现实。

我能想象到我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呼吸，停止。

血压，归零。

生命体征，消失。

监控仪屏幕上所有的曲线都在瞬间拉直。

宣告死亡的来临。

在一个黄昏的下午，我刹那间脸色由黄变暗，感受到真正的死亡已然来了。

我能看到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在哭。

我想抱抱他们，却无法触碰到他们。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

那么，我也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