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第一次闻到那股松节油味时,正被母亲拽着穿过青石板老巷。六月的阳光把墙根的青苔晒得发蔫,母亲的高跟鞋敲在石板上,像在赶一场急不可耐的告别。
“下个月去银行报道,”母亲扯了扯她的胳膊,语气不容置疑,“你王阿姨都打好招呼了,铁饭碗比什么画画靠谱。”
林小满的指尖还残留着颜料的温度。今早她刚把画了半个月的《老巷晨雾》塞进画筒,颜料未干的画布蹭得她校服后背一片靛蓝,像块不肯褪色的胎记。
巷尾突然飘来更浓的松节油味,混着檀木的清香。林小满挣脱母亲的手跑过去,看见斑驳的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观山画社”四个瘦金体,笔画里还卡着去年的梧桐絮。
“小姑娘,要进来看看?”门“吱呀”一声开了,穿亚麻布衫的老人端着调色盘站在阴影里,花白的胡子沾着点赭石色,像落了片秋天的叶子。
画社里像个被打翻的颜料盒。墙壁上挂满山水,案几上的青花瓷瓶插着干枯的莲蓬,最显眼的是窗台那盆仙人掌,浑身扎满了风干的颜料块,倒像开了盆五颜六色的花。
“李爷爷,您又在琢磨新画法?”穿背带裤的男孩抱着画框跑进来,帆布鞋上沾着草绿和鹅黄,“昨天那幅《雨打芭蕉》,我爸说比拍卖行的还带劲。”
老人没接话,指着林小满后背的颜料印笑:“这孩子身上有画魂。”
那天之后,林小满成了画社的常客。她总在下班后溜过来,看老人用废报纸练字,听男孩讲他爸如何反对他学画——那个开物流公司的男人,每次来都要拎着补品劝儿子“考个公务员”。
“生命可以随心所欲,但不能随波逐流。”老人蘸着浓墨在宣纸上写字,笔尖在纸上走得潇洒,“你看这墨,浓了能沉底,淡了能飘着,各有各的活法,何必都往一条道上挤?”
林小满把这句话抄在速写本上。那时她刚在银行熬过三个月,每天数着别人的钱,指尖的茧子硬得握不住画笔。母亲总说“女孩子要安稳”,可她总梦见老巷的青石板,梦见画社窗台那盆开着颜料花的仙人掌。
转折出现在深秋。市美术馆举办青年画展,林小满犹豫了半个月,终于把那幅《老巷晨雾》送了过去。送展那天,男孩骑着电动车载她穿过老巷,风掀起画筒的布套,露出画布上蒸腾的白雾。
“我爸说要断我生活费。”男孩的声音被风扯得忽远忽近,“但我把获奖证书拍给他看时,他偷偷转了两千块,备注写着‘买颜料’。”
林小满突然笑出声。她想起上周母亲来银行看她,偷偷在她包里塞了袋坚果,临走时盯着她指甲缝里的颜料印,欲言又止。
画展揭幕那天,林小满在人群里看见母亲。老太太穿着新买的旗袍,正对着《老巷晨雾》发呆,鬓角的白发被展厅的灯光照得发亮。林小满刚要走过去,却见母亲掏出手机,对着画作拍了张照,发消息时嘴角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笑意。
颁奖礼结束后,林小满抱着奖杯回到老巷。画社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却没开灯。案几上摆着个崭新的调色盘,旁边压着张纸条,是老人苍劲的字迹:“我去山里写生,画社钥匙在仙人掌底下。对了,你母亲托我给你带句话,说银行的辞职报告她帮你打听好了怎么写。”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那盆仙人掌上。林小满伸手摸到底下的铜钥匙,指尖触到那些硬硬的颜料块,突然想起老人说的“画魂”——或许就是心里那点不肯褪色的执拗,像墨在水里,哪怕被冲淡,也终究要沉到该去的地方。
她掏出手机给母亲发消息,想问她是不是真的同意了,却先收到男孩的朋友圈:“我爸今天来画社了,说要学画山水,还说……以后我的画展他包场地。”
巷口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声,林小满握着钥匙站起身。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母亲站在月光里,手里拎着个保温桶:“你李爷爷说你总忘了吃饭,我炖了排骨。”
远处的路灯亮了,把母女俩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幅刚画好的画。林小满突然发现,老巷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满天星星,每颗都亮得像被颜料染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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