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斯

作者: 二路元帅 | 来源:发表于2022-05-05 14:14 被阅读0次

这次,不知躺了多久,直到覆盖我身体的冰层开始松动。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小美!”

(一)

“欸,你是怎么爬上去的?”一个七八岁样子的男孩手里拿着根冰棍,正举头望着我。

这里是土地庙的屋顶,我晃荡着两条腿,优哉游哉,没有搭理这个正在换牙的小屁孩。

“啁啾”声从旁边的一棵比房子高出的大槐树上传来,几只绿色尾巴的鸟儿正在上面四处张望。我纵身一跃跳到了树上,鸟儿四散奔逃,同时下面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从庙里走出的一个胖女人嘴里发出的。

我滑下树,冲胖女人做了个鬼脸。“真是个野丫头!”我甩开她的声音,转身跑远。

我依次穿过村里的一条条小路,从这片菜园跳到另一片菜园,从这户人家走到另一户人家,逐一看个够。

眼前坐落在山脚下的这栋房子虽然古老,但重新粉刷过一遍,看起来还算漂亮。

窗户是开着的,我轻巧地跳了进去。

他四十来岁,躺在摇椅上,头发像刚泡过水,一绺一绺的,小溪般的汗水从他白色衬衣领口流下来。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睡眠,嘴角挂着的笑表明他正在坠入一个甜美的梦里。

我趴在他身边,头贴在他的肚皮上。他醒了过来,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呼噜呼噜”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

“太热了!”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用蒲扇扇起风。

“乖女儿,怎么出去这么久啊?”他的手摩挲着我的背。

“找到个好玩的地方。”

“去村里玩了?”他的声音严肃起来。

想到刚才那个大呼小叫的女人的一脸哭相,算了,还是不告诉他了。

“就在院子里玩了。啥时候领我去村里啊?”

“嗯,明天跟我去趟陈三家。”

老张禁止我独自去村子里,回到这里三年了,昨天是我第一次去。

马家堡是个靠山小村庄,我们就住在山脚,离村里只有两三里路。陈三家在村西头,绕过大柳树,穿过一片苞米地,抄一条小路,没多久,我们来到一扇红漆大门前。老张让我等在外面。

门口卧着一条大黄狗,突然起身冲我大叫,我吓得躲在一旁的苞米杆垛里,捂着耳朵,汗毛倒竖,全身发抖。

叫声突然停了。“姐姐!”我抬起头,是昨天那个男孩。此时那只狗正在旁边啃着一块骨头。

“姐姐,你都敢爬那么高,怎么还怕这畜生?”

我整了整凌乱的头发,站起身来,他比我矮上一个头。“你知道吧,每个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比如有人怕蟑螂,有人怕老鼠。”说着,我低下头凑近他,瞪大双眼。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小男孩的声音带着惊恐。

我得意地嘴角翘起。

“姐姐,你会魔法吗?”他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

“魔法?我只会爬高。”

“对了,你住在这吗?”我问。

“就在那。”他用手指了指,我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棵大槐树。

一只母鸡“咕咕”叫着,慌乱地朝这边跑来,有只老鼠在苞米垛下探出头。我趴下身子,一跃而起。那小东西反应很灵敏,一转身就不见了。

“瞧这丫头在干什么呢?”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旁边。

“三婶,这个姐姐好有本事!”男孩靠在女人身边说。是昨天撞见的那个胖女人。

老鼠都跑了,算什么本事,没见过世面,我心里嘀咕道。

“欸,你叫什么名字?”胖女人问。

“张小美”

“名字都一样,就是这动作神态,还有这眼睛......”胖女人盯着我,嘀咕道。

“怎么啦,没见过美女吗?”我躲开她的眼睛。

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说,你是不是狐仙?”

“我巴不得成仙呢,哼!”我甩开她的手,扭头跑开。

“小怪物,我早晚抓住你的把柄!”胖女人在身后喊道。

“嘭!”我一头撞到了一个人的后背。

那人转过身,一头卷曲的银发,高高的颧骨,鹰钩鼻子,驼着背,是个老婆婆。我赶紧道歉。她面带微笑地拉过我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孩子,坐下歇会儿。”

我们在一块大青石头上坐下,老婆婆端详着我,问:“你是张九的女儿?”

“嗯,怎么了?”

“听说你三年前失踪了,跑哪了?”

“我一直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从没分开过。”我有些气愤。

“佛祖保佑!”老婆婆起身离开。

门开了,老张走出来。

“张九,”胖女人打量着老张,“这丫头以前可没这么淘。”

老张没说话,只是点点头,随即招呼我离开。

老张一到家就钻进里屋,对着一张地图开始研究起来,直到我大声喊饿。

“老张,你说我是你亲生的吗?”他做饭的时候,我抱住他的腰。他身子一颤,转过身,低下头看着我。“有人跟你说啥了?”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傻孩子,你是爸爸的宝贝闺女,你看咱俩的嘴巴多像,肯定是亲生的啦。”

一天晚上,窗外传来滚滚雷声,巨大的枝形闪电划破天际,直插地面。奇怪的是并没有下雨,风也不大。

过了一会儿,村里传来呼救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那边火光冲天。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闪电击中了那棵大槐树,接着引着了土地庙。事发的时候,胖女人正在里面上香,那个正在换牙的男孩死在了里面。

胖女人哭天抢地,倒不是哭那孩子,她说丢了一尊金佛。

胖女人发现了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

“你这个怪物,是你毁了这里,说,你把金佛藏哪了?”

“放开我,死胖子,我没拿什么金佛。”

“阿兰,孩子一直跟我在一起,你可不能乱说话。”老张挡开胖女人的手臂,拦在了我前面。

“一个女孩子,上房爬树,还是个蓝眼睛。你们不觉得怪吗?”她冲着人群说道。

人群骚动,对着我指指点点。“大家安静点!”有人走到众人面前,是白天那个驼背婆婆。“张九虽是外人,但据我观察也是个本分人,我们不能随便冤枉他们。”

接着她转身对老张说:“张九,你知道我们马家堡的规矩,这祖祖辈辈都拜这里的佛,佛像丢了不是小事,再造个佛像不难,只是重塑金身,需要不少钱。你经常挖墓,那里面肯定有金子啥的,下次弄点回来,你看怎么样?”

“马婆婆,您老德高望重,谢谢您的直言。我是个考古的,只对古迹文物感兴趣,从不盗那些财宝。”说到这里,老张顿了下。

马婆婆盯着他的脸,嘴角似笑非笑。

“但既然马婆婆您开了金口,我就破个例。”

“老张,你常说我的蓝眼睛很漂亮,可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怪物呢?”回到家后,我问。

“村里人没见过世面,这世界上有很多蓝眼睛的人啊。”

其实,我倒从没觉得自己的蓝眼睛有什么不好,只是那些看我的奇怪眼神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老张,你到底是考古的还是盗墓贼?”

老张划着根火柴,点着一根大前门香烟,吐了一口烟圈。

“我的考古知识是跟你妈妈学的,她是考古专业的,我是学土木工程的。书没念完,就打仗了。我们跑到这里教书,后来有了你。因为爱好考古,名山大川、古代遗迹走了不少。”他弹掉烟灰,沉默了一会儿。

“一次在爬雪山的时候遇到雪崩,你和她一起滚下山,最后只找到了你。其实你妈妈才是个真正考古的。”

这些事,我是第一次听他讲,原来妈妈是死于那次雪崩。我的记忆始于从冰雪中被抱出的那一刻,再早的记忆始终是一片空白。

“小美,我们再去趟雪山。”

“是去找金子吗?”

老张点了点头。

早就想去雪山了,那里对我充满了诱惑。家里有很多关于考古的书,我常拿来翻阅,对这个行业很是向往。

(二)

十月初的一天,我们出发了,一路向北。老张说只有冬季的雪山才能展现她深藏的秘密。

雪山是白基山山脉的主峰。在这之前的路大都地势平坦,偶有山丘,也不阻视野。可是等到了这片绵延不绝的群山脚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抛弃马车,徒步而行。

“老张,我们能找到黄金吗?”

“传说这雪山上有座古城,那里遍地是黄金,门啊、砖头啊都是金子做的。”

他说这是陈三说的。陈三以前是个盗墓的,这次他借给老张不少工具。

“传说虽不可全信,但也许会有些启示。”老张意味深长地说。

几天后,我们终于来到雪山脚下。它巍峨高耸,山顶白皑皑的,仿佛戴了个白帽子。照例,我们先支起帐篷,躺下歇息一晚。疲惫的我很快进入梦乡。

半夜的时候,附近突然传来嘈杂的喊声。我刚坐起,一支枪就顶在了我的额头上。随后我后脑勺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周围漆黑一片,冷得出奇。四肢麻木得动弹不得,身体像冰块一般,仿佛稍有移动就立刻化为碎片。“叶斯!”声音由远及近。我睁开眼,一个肌肤雪白的女人出现在面前,她鼻梁高挺,一对凤眼,眉毛修长,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异样的光芒。我看了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石旁,身后是一棵高高的大槐树,空中正飘着雪花。她眼含温柔,伸手抚过我的身体,我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突然,天空被照亮,一个明亮的火球划过,眨眼间坠落地面,大地震颤,乱石飞溅。“快跑!”女人喊道......

我醒了过来,喘着粗气。一点烛光透过铁窗照进来,四面墙壁都是泥土和碎石,像是个山洞改造的牢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难闻的气味。

“记住你的使命!”“阻止他们!”一堆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我的大脑里回响。刚才的梦境如此真切,仿佛来自久远的记忆。

头痛得厉害,我翻身坐起,身下是一堆茅草。老张在哪里?他不会有事吧?

门开了,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走进来,他用枪指着我,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几个人正围着一张长方形的石桌坐着,有人拿枪正顶着老张的头。

桌子上摆着地图,正是老张出发前研究的那张。“快说金子在什么位置?要不然就毙了你爸。”说话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军官,像是他们的头儿。

那不是藏宝图,老张说这是我们的行进路线图,终点是雪山,山上有几处标记,由于地图不大,标记只能说个大概方位。鬼使神差般,我指了指两个标记中间的位置。“这里。”我惊讶于这声音居然是从我嘴里发出的。

老张和我走在前面,后面是那10来个军人。老张告诉我他们是某地军阀,我不大懂,更不懂的是他们居然信了一个13岁孩子的话。老张说山外的世界正处于战乱,各方拉锯,不断变幻着大王旗。打仗用钱,这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山下还可见绿植,越往上越冷,慢慢开始出现积雪。很奇怪,居然有条小路直通山上,路虽然狭窄,但不影响行走。

走到半山腰,两旁尽是枝头挂着白雪的杉树,已经没有一丝绿色。天色渐暗,起风了,乌云到了头顶,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雪山的十月,相较其他地方要冷上数倍。虽然早有准备,身上裹了厚厚的棉衣,但寒冷还是让大家变得沉默,生怕一说话就把热气带走。我倒是很适应现在的气候,吸入鼻孔的冷空气让我的大脑感觉很清爽。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地响着,风呜呜地吹过,此外别无声音。

天色渐晚,大雪弥漫,路愈发难走。老张提议就地歇息。大家支起帐篷,各自拿出携带的干粮吃了起来。入夜,我钻进睡袋,很快入眠。

第二天,雪停了。有些枝丫已经被昨日的大雪压断,路很滑,大家在冰镐的配合下慢慢前进,只有我不需要这东西,依然灵巧地走在前面。

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只鸟出现在一棵树的枝头,它羽毛是白色的,脚是黄色的,脑袋的颜色是花色。我刚要问老张那是什么鸟,“砰!”一声响,一个军人开了枪。鸟儿不见了,后面传来咒骂声。隐隐有似雷声般的声音传来,“雪崩了!”老张大喊。漫漫积雪滚滚而下,铺天盖地,有如排山倒海的巨浪扑来。

老张抱住我,向旁边的山谷滚去。滚到半路,他抛出个钩子,勾住一棵树,我们悬在半空。“抓紧我!”他猛一跳,我们落入一个山洞。

我半天说不出话,这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个画面闪入脑海:一个女人抱着我冲出深埋的积雪,在奔腾的雪海自由穿梭。记忆的闸门开启了一道狭小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退去,我们清理掉洞口的雪。“去对面!”我回头冲老张说。他的眼睛掠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点了下头。

我们滑下谷底,接着向对面山坡爬去,树木矮了很多,枯枝覆盖着白雪,仿佛顶着银发的老者。我被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指引着,一路往前,穿过层层树木,一抹绿色出现眼前,在周围莹莹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熠熠生辉。

“就是这里了,”我对老张说,“冬天夺不走它的色彩。”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冰凿,在树的旁边凿了起来。好半天,才凿出很小的一个坑。

眼前这棵树,仿佛摇动了几下。我张开双手,环抱住它,然后一转。咔哒咔哒,地面出现一个洞口。

“扑通!”有人先跳了下去,是那个膀大腰圆的军官,不知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居然没死。我们随后跟着跳下。滑过一段长长的管道,来到一道石门前。我拉起门环,转动几圈,门向上开启,金灿灿的黄金映入眼帘。

“别动,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胖军官说。

“记住你的使命!”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封存的记忆慢慢集结,最后潮水般向我涌来。

(三)

我叫“叶斯”,是雪留城城主雪灵的御猫,随她修炼成人形。雪灵住在冰宫,能以精诚之法驱动冰雪,化雪为万物。我们破雪踏冰,整日在山林间穿梭。一天,雪留城遭到陨石撞击,地上部分被毁。城主抱着我逃到地下,为保护地下宫殿,她耗尽灵力,最后元神破碎,身体消散。城主临终嘱我保护雪留城的秘密。我每失去一条命,记忆就会减弱。上一次,为阻盗贼,我坠落谷底,被冰雪封冻,殒没了第八条命。当老张把我挖出冰层,我的记忆已全部丧失。

黄金乃雪留城的全部财富,城不在,我小小一只猫无力再铸宫殿,不要也罢。世人贪恋,黄金可转移注意力,正好保护了城主棺椁的真实所在。

“老张,你不想要黄金吗?”

“小美,这黄金还可以到别处去寻。”

我拉老张悄然退到门外,手一扬,石门关闭。任那个头目在里面大喊大叫。

回到地面,我纵身一跃,跳到绿树上,在一个最粗的树干上摸到一个树洞,手指伸进去,取出一个管状物——那是一个象牙做的笛子,缀着流苏。“呜——呜”的笛音响起,一只驯鹿跑到近前。

“我叫叶斯,不是你的女儿。你该回去了。”

驯鹿矮下身子,我把老张推上去。

“我就不能在这里陪着你吗?”他茫然地问。

笛音再次响起,驯鹿飞奔而去。

我别过头,擦掉眼泪。然后向之前的那个山洞走去。按动石壁上的一个凸起,打开一道石门,穿过长长隧道,走到尽头。我已经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是时候了。

我吹起笛子,地面出现一个长方形洞口。洞内石壁由黄金包裹,中间停着那个黄金棺椁,在长明灯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泽。我按动侧面按钮,棺椁徐徐打开。

突然,一个人跳进来,一下扑在棺椁上面。我忙伸手拽住他,是老张!

“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我的女儿,我需要起死回生的药!”

老张靠着棺椁坐下。“其实我太太是难产死的,我和女儿相依为命,视她若珍宝。在一次雪山探险的时候,遭遇雪崩,女儿遇难,她的尸体被我藏到山脚下的山洞,用冰雪封冻。后来找到了你,让我发现了雪留城的秘密。”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你和马婆婆演了一场戏,让我以为你此行的目的是寻找黄金。还有是你把金子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军官。”

“对不起,叶斯,是我利用了你。”

我眼圈发红。“老张,我很像你的女儿吗?”

他用力点点头。“就像双胞胎。”

那起死回生之药其实是一颗灵珠,本存于城主体内。她躯体消散独留灵珠,被藏于棺椁之中。灵珠是雪留城镇城之宝,只要灵珠还在,千年后她必能重新修炼成形。如果给了老张,雪山将再无雪灵。

“记住你的使命!”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

“我的使命就是要杀死所有觊觎雪留城秘密的盗窃者。请你不要逼我!”我向他挥出利爪。

我的身下渗出血液,一把尖刀插在上面。

我躺下来,身体缩小,长出毛发,变回了御猫,慢慢爬到棺椁旁。我呕出灵珠,递给老张。雪留城有两颗灵珠,城主把一颗给我,让我可以重生九次。

“女儿!”还好,他看到了破绽。第九命的短暂之旅,做了他的女儿,是真是假,他都是我的爸爸。

“爸爸......”一滴热泪滴落在我的脸颊,这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知觉。

知死不可让,唯与城主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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