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丢失了二十六年的纽扣

作者: 秦岭边的小镇 | 来源:发表于2017-11-27 20:20 被阅读1289次

1

那天早晨,马万良要出摊的时候,发现自己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他会找到这颗扣子,把它再紧紧地缝上。或者,找一颗相似的扣子替代。再或者,另外找一件衣服来穿。

马万良也没有几件衣服,但他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地。换下来的脏衣服,他也会及时清洗。可那一天,他硬是没有找到可以换的衣服:接连几天的秋收,比几天时间更久的秋雨,泥里土里地挖抓,摸爬滚打,除了这一件衣服还干净,别的都已经脏了。

也可能是心情太差吧。早晨给瘫痪的娘盛饭到床头,再回过身和自己的傻媳妇吃饭时,傻媳妇又哗哗地尿了裤子。给傻媳妇换完裤子,他才吃饭,洗刷。他承认,他累了。

就这一回吧,马万良想。晚上了就把扣子补上。

到晚上,洗衣服做饭,收晒在院子里的玉米,马万良忙得脚不沾地。马万良把扣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洗的衣服没有干,马万良无奈又穿上了缺一颗扣子的衬衫。已经这样穿了一天,再穿一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马万良的衬衫缺了扣子,马万良的裤子破了一个小洞,吃饭溅到了油渍,等等,马万良也慢慢地习惯了。

马万良是一个瘦小干枯的男人,一条腿有些小毛病,这让他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喝醉了一样。他本身长相也老气,从出生就没有年轻过,活像一个皱巴老头儿。再加上整日风吹雨打,不是熟悉的人,以为他快五十岁了也有可能呢。加上一个瘫痪在床上,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的老娘,马万良过得有些辛苦。

辛苦归辛苦,马万良还算自爱。他从来没有让谁家看不起过:邻里乡党谁家有红白喜事,旁人随多少钱的礼,他也随多少。偶尔借了别家的东西,如果是米呀面的,他总是低借高还,如果借的是使唤的家当,他会还的时候给人家擦得干干净净地。他还为人慷慨。只要能帮到别人的,他会尽力去帮。临近的人修鞋子,他从来不收钱的。不就是费个功夫么,马万良厚道着呢。因为这份厚道,年长的人称他为小马,年轻的尊称一声老马。小马也好老马也好,马万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不到腿短了,他感觉自己和别人一样了,觉得脸上有光呢。

这一切都是娘教他的。娘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品行很重要。咱可以穿得不好,但一定要穿得干净整齐。咱可以吃得不好,不饿就行,不能亏欠了别人的。娘的教导是其一,其二是,马万良在镇上有一个修鞋的摊子。他又勤快,除了收庄稼,天晴下雨从不间断。因此,马万良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多少,这又让人们不能小瞧他。

马万良在村里留下了好名声。

马万良很爱惜好名声。就拿穿衣来说,别的修鞋人都是油渍麻花地,在街边尘土飞扬里坐着,被一双双臭鞋子熏着,讲究什么呀?他们说。马万良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不管别人是否瞧得起,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呢。他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地,每个扣子都扣得严肃整齐。大夏天,别人打赤膊,穿短袖,他依旧穿着长袖,依旧连风纪扣都扣得整整齐齐,哪怕汗流浃背,衣衫上留下白色的汗渍。也会有人惑:这人是不是傻呀?马万良不傻,他就是老实了一点,古板了一点。

修鞋的时候,别人把臭脚伸到他面前,脱下鞋子,不能让他贬低自己的职业。这也让他修鞋有了很好的口碑:人们总说:到跛子那里修鞋,放心。

但这许许多多,都是娘教的。马万良自己,真的是一个老实人呢。

马万良没有想到,娶了媳妇后,会这样累。媳妇牡丹是一个傻子,虽然长得红红白白地,除了一边脸有些歪,嘴角有一些抽。马万良本来不愿意讨一个傻媳妇,但他娘说:你都三十岁了,再高不成低不就地,一辈子打光棍,断了你马家的香火,娘死都不得闭眼呀。

马万良有马万良不愿告诉娘的话,这老实人唯一在这一点上和娘有异心。他自己残疾,却不想娶一个残疾的老婆,无论智商还是身体。他想娶一个健全的人,哪怕是二婚的,带着娃娃都可以。这些年下来,别人倒是给他介绍过两个这样的主,但人家看到他的腿,再见到他瘫痪的娘,就没有了下文。

马万良想,要不就这样守着娘到老吧。但娘这样说,他再没有后路可以退了。其实,娘看他看得透透地。娘何尝不希望儿子如愿?否则她也不会宽容他单身到三十岁了。好吧,听娘的话,马万良娶了这个傻媳妇牡丹。也就是牡丹傻,不然,谁会嫁给他马万良呢?村里多的是光棍,还是健全的人呢。这也多亏马万良的好口碑和他修鞋攒下的钱呢。

娘知道马万良的辛苦和心累。娘说:不看眼下看以后呢。等牡丹给咱家生下一儿半女,咱日子就有盼头了。这些年,娘瘫痪在床上,却掌控着家里的经济大权,马万良挣的钱除了日常费用,全都交给娘的。娘这样说,自然有她的底气。

但马万良的盼头还没有来,羞辱先来了。

傍晚马万良收摊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傻媳妇牡丹脱了大白屁股,蹲在街边撒尿。几个放学的小学生看见了嗷嗷地叫着,笑着,朝牡丹扔着小石子。牡丹嘿嘿地笑着,慢慢地把裤子提起来。

马万良一张脸涨红,像泼了猪血。

孩子们中,有一个是邻里的男孩严小淘。严小淘的妈此时走过来,拉住小淘打了几下屁股,对马万良说:小马,以后让婶子把牡丹关起来,光天化日,多难看地,别把孩子们教坏了!!

马万良唯唯诺诺地答应:好哎,好哎。

严小淘的妈原来一直称呼马万良都是“小淘他叔”的。这是她第一次把马万良称小马,马万良有些隐隐地不安。

马万良从此出摊的时候会把牡丹关在家里,并叮嘱娘多和牡丹说话,拉拢住牡丹。

但牡丹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安心陪一个瘫痪的垂暮之人静坐呢?牡丹要出去,娘好言好语她听不进去,心里像长了草。娘一只手怎么拉得住牡丹?马万良家院墙并不高,牡丹大板凳上摞着小板凳,翻墙就出来了。

获得自由的牡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见人就乐得咧着嘴哈哈笑,有时候会流下口水来。总是会有人对牡丹感兴趣,大多数是失去劳动能力,皮松肉糙,混吃等死的老太太们。她们会问牡丹:牡丹娃呀,你知道不知道,你家男人叫啥名字?牡丹说:老马么。说这个也能让她乐呵呵地,她脚步不停,还要继续往前去。那些老太太拉住她,把手里的瓜子给她,让她陪她们聊天。瓜子的诱惑使得牡丹留下来,和老太太们在一起。老太太中的一个,忍耐不住,终于问起牡丹,她和马万良在床上的那点事儿来。牡丹毫无禁忌,畅所欲言。牡丹比划着,马万良胯下的物件尺寸,怎样和她有媾和之事。马万良会一连声地叫她:牡丹儿,牡丹儿,亲亲的牡丹儿。

牡丹模仿得绘声绘色,老太太笑得老泪纵横。她们在牡丹的描述里,重温她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某些时光,获得畸形的满足。

马万良开始只知道牡丹翻墙的事。但他没有能力加高院墙,那不是他能做的活儿。 他想,翻就翻吧,牡丹爱脱光屁股就脱吧,谁看不惯就让人家骂去吧,他总不能整天守着她,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等马万良知道牡丹的疯言疯语,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了。总有人怀着复杂的心理,向马万良问起:马万良,你家亲亲的牡丹儿呢,今天没有跑出来?

是的,越来越多的人直呼他的名字:马万良。这让马万良心里难受,又说不出什么原因。马万良如果脑子好用,他会明白,人们的戏谑,告诉了他一个真相:他终究是和他们不同的,他没有能力和他们平等。如果他能够想到这一点,他就会知道自己心里最恐惧的根源在哪里了。好在,他想不了那么多。马万良只是难堪地笑着,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即便这样,马万良也没有和谁翻过脸,他总是笑着再笑着,笑到两个腮帮子酸痛。

马万良把牡丹摁倒打了一顿,警告她不许再出去乱说。马万良对娘埋怨牡丹,说后悔娶了一个瓜婆娘,还不如自己单身呢。娘说:娘是担心你到老,行动不便的时候,跟前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你看你娘我,虽然瘫着,不是还有你呢。五保户刘庆无儿无女,在床上死得硬邦邦地,被老鼠啃掉了耳朵,好几天后才被人发现。亏得是冬天,要夏天早都臭了。

马万良不语。他想,娘说得也对。但马万良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他不再给牡丹洗脸梳头。管她呢,马万良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呢。马万良现在总穿得油渍麻花地,和那些修鞋的同行一样了。他对自己说:这才是修鞋人的样子嘛,真不知道以前臭讲究个什么呢。

娘对马万良的种种退步有那么一点点责怪。但娘看到马万良忙里忙外,一天像陀螺一样不得停歇,娘也心疼儿子。马万良出摊后,娘在床上叹息不止,都是瘫痪的自己拖累了儿子,害了儿子。娘不能让马万良听到自己的叹息,马万良会担忧和害怕,或者没有了心劲儿,颓废下来。娘要给儿子撑着天呢,撑一天是一天。

2

老天爷总会给瞎家雀留下来一颗好谷穗儿。牡丹怀上娃娃了。这让马万良和他的娘高兴得恨不得把牡丹放在香案上供起来。

马万良出摊时间晚了许多,收摊回来早了许多。他用挣扎的钱,给老娘和牡丹买烤红薯,买猪头肉,买苹果梨吃。不知道是有了这些吃食,还是怀孕身子犯困,牡丹往外跑的兴致少了很多,这更让马万良母子俩喜出望外了。

牡丹快要生产的时候,马万良按照娘的指点,买了小毛毯,小被子,又在裁缝店给娃娃做了几套小衣服。做完这些,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紧张得不成样子。

牡丹终于喊肚子疼了,马万良急三火四地把接生婆请了来。接生婆是一双小脚,赶不上马万良的步子,马万良不得不频频回头等她,头上急得冒汗了。

好在牡丹生产挺顺利。一个漂亮的女婴鹅儿鹅儿地哭着,宣告她的来临。接生婆说:真真是瞎瞎砖窑里出好砖呢,瞧这丫头漂亮得,双眼皮,大眼睛地,招人爱呢。真不像你们两口子能生出来的娃娃。这要放别家,是一只金凤凰呢。

马万良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初为人父的激动,让他只是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也看了女儿。他看不出女儿的漂亮,他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婴儿,不知道所有的婴儿都是皱巴巴地。

马万良不知道怎样带这样一个婴儿。牡丹一反常态地安宁了下来,母性的天然,让她在马万良娘的指导下,学会了抱孩子,给孩子喂奶,这让马万良感恩得直要向老天爷磕头了。他觉得,娘当初的决定非常对,没有娘的英明,哪有今天呢?

马万良的娘借着接生婆的话,给孙女取名就叫凤凰。马万良千辛万苦地照顾着一家老小,风里来雨里去,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让马万良如遭雷击的事儿,发生在半年以后。村里最好事的红烂眼婆婆,提来三双鞋让马万良补。马万良补好三双鞋,仍旧没有收婆婆一分钱。红烂眼婆婆过意不去,报答一样告诉了马万良一个秘密。红烂眼婆婆说,牡丹怀孕前后的那段时间,被村里几个老光棍领到果树园去过。红烂眼婆婆说,有可能凤凰都不是马万良的骨肉呢。

听完后,马万良一瞬间浑身冰凉。他把红烂眼婆婆的话原盘端给了娘,可怜巴巴地看着娘,要娘给他答案。娘是他的主心骨,没有了娘,他会害怕。

娘听了,紧紧地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后,娘说:娃娃落在咱家里,就是你的女儿,谁也抢不去!你能肯定,凤凰就不是你的女儿?别听别人乱嚼舌头,好好过咱的日子。

娘的话,让马万良心安下来。他不知道,娘的心究竟是安,还是不安。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呢,怎么个不对,他又说不出来。仿佛什么地方漏了一个大窟窿,补不住了。

凤凰快一岁的时候,娘让马万良不要出摊了。娘说,该准备让牡丹再生一个胖小子了。马万良问娘,不出摊咱吃什么?娘说:娘给咱攒着钱哩,够用几年的。娘真的是老谋深算啊。

马万良听娘的。踏踏实实地在家呆了三个月,守了牡丹和老娘三个月。牡丹果然又开怀了。这一次,不用疑问,确确实实是自家的骨肉了,马万良心里踏实得很。

凤凰两岁多的时候,马万良请来了原来的接生婆。接生婆把一个胖小子抱在怀里,感叹说:傻人有傻福,聪明卖豆腐。儿女双全,你马家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洪福。

马万良嘿嘿笑着,眼泪想要流下来了。

娘给了钱,让马万良告诉乡邻,给孙子小龙做满月。娘说,买大母鸡给牡丹炖汤喝,让她好好给我养孙子!

马万良给牡丹炖了一锅漂着厚厚黄鸡油的鸡汤。香随风飘,把一巷流量的猫够逗弄得叫起来,胆大的猫爬在墙头叫唤着。马万良给牡丹盛了鸡汤,给娘也盛了一碗,还给娘放了一个大鸡腿。娘舍不得吃鸡腿,让他挟给凤凰吃。马万良说:锅里还有一个,我就去给凤凰喂呀!

马万良把另外一个鸡腿盛在碗里,准备喂凤凰吃。马万良知道,牡丹遇见好吃的只顾自己,不会喂孩子。果然,牡丹饿狼一样呼哧呼哧地吃着喝着,凤凰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这孩子乖,不哭也不闹,习惯了母亲的疯癫。见马万良端碗过来,凤凰欢快地叫了一声:爸爸!就凑到马万良跟前来。

凤凰嘴小,吃得慢。凤凰的鸡腿还没吃到一半,马万良忽然听见隔壁娘的房间噗通一声,连忙放下碗去看他娘。他娘跌到了床底下,脸色乌青,一只手死命地抓着嗓子,翻着白眼。

马万良吓懵了,他把娘扶起来,使劲帮娘捶后背,他娘却始终吐不出喉咙里的东西。马万良急得满头大汗,伸两根手指,到娘的喉咙里去掏。怎么掏得出来?

马万良眼睁睁地看着娘噎死了,被一块鸡肉。

马万良的舅舅早都去世了。娘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她的侄子侄女来看望过娘。娘死后,娘的两个侄子上门来理论了。一个两个大道理地说,责备马万良不孝顺,把他们的姑姑害死了。

马万良的表哥表弟最后表态说:想安安宁宁地把我姑埋出门,先过了我这一关!

马万良求助地看着来帮丧的乡邻们,没有人能够帮他。家务事,谁有资格替他出头呢?马家人丁稀薄,族中人血缘关系上已经很淡了。

终究还是有年长的人站出来做和事老了。和马万良的表哥表弟讨价还价,好话说尽,最后答应给表哥他们三百块钱了事。

马万良苦愁着脸,在娘的柜子里,拿出了三百块钱血汗钱。马万良手抖得厉害,怎样都把钱递不到表哥手里。他的眼里满满地泪水。表哥从马万良手里一把夺过钱,说:哼,还不愿意给是不是?不是看在我姑的面子上,我能饶了你!

表哥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马万良买了一口薄棺材,草草地葬埋了他娘。娘的意外离世,小龙的满月酒自然也不能摆了。再说,娘留下的家底,也折腾得没有几个铜板了。

小龙还小,凤凰也还不大,马万良无论怎样都不放心牡丹一个人管着俩孩子。家无存米,日子似乎要坐吃山空,山穷水尽了。

牡丹的父亲来了。牡丹娘家比较远,牡丹在嫁给马万良之前,是结过几回婚的,都被人家嫌弃,送了回去。嫁给马万良,算是牡丹嫁得最远的一次,牡丹嫁后,她娘家人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是牡丹嫁过来后,第一次娘家有人过来。有人到牡丹娘家村子收粮食,对牡丹的家人说起,牡丹有两个孩子了,生活还过得去。得知牡丹没有被送回来的可能,牡丹的父亲才大着胆子,来探望傻女儿的。

牡丹的父亲看见了家里的光景,当听到马万良说起表哥要钱的这档子事时,牡丹父亲愤怒地说:我来晚了,要不打断他的狗腿!

牡丹的父亲留下一点钱给马万良,说是给外孙的见面礼。牡丹的父亲还给马万良留下了一个宝贵的吃饭的家什:拿在手里的铁炮,一些灌铁炮的火药。女儿还活着,也没有人能欺负她,比在娘家成为所有人的拖累好多了。做父亲的放心了,从此几乎再没有来过。

牡丹的父亲仔细地教了马万良放铁炮的方法。马万良灰暗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亮。

3

人们对马万良新的称呼是:十二庄放铁炮的。马万良穿得衣衫褴褛,铁炮熏得脸黑光油亮。家乡人说谁埋汰,会说:就象一个放铁炮的。之所以穿成这样,一是因为日子捉襟见肘,马万良没有钱置办衣裳。马万良全家的衣服都是捡别人扔掉不穿的破烂。二是放铁炮的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乞丐,乞丐是用凄惨的形象引起人们的同情心的。三是,铁炮飞出的废灰,腐蚀衣服得厉害。还讲究什么呢?能够活着不错了。

马万良放铁炮不仅在自己的村子,十里八村他都去,因此认识他的人比以前修鞋的时候更多。修鞋的时候,人们还和他说话,讨价还价,有的懂礼数的人还尊称他一声师傅。放铁炮后,铁炮对听力不好,他经常耳朵嗡嗡响,听不清别人说话,索性也不太开口说话了。

铁炮会说话。喜庆的日子刚开始,或者宴席正在进行中,咚咚咚地放三声铁炮,震耳欲聋。那是铁炮在说话,给您道喜来了。

马万良早已摸索出了放铁炮的规律:如果 同一天有喜事,谁家富有先去谁家。富有的家庭,给的钱也多。最好能够赶在第一个放铁炮,主人家喜气洋洋地出来,花生瓜子香烟塞了满手,给钱也大方。有时候,几个放铁炮的扎堆,主人家也不嫌来得人多。只是人多了,主人家给钱也就有了打发的意味儿。还有,他们之间会闹起来:本来是我一个人的风光,怎么你们象闻见腥臭的苍蝇一样追了来?他们闹内讧,主人家要不高兴了,你们说什么是苍蝇?去去去,怪不得都做了花子。一并驱赶了去,谁也没有坐在宴席上美美地吃一顿。

放铁炮的时候,马万良把牡丹和孩子们锁在家里。他给院墙上放了很多酸枣刺,牡丹也不敢翻墙了。

放完铁炮,他掏出一个兜兜,死乞白赖地央求主人把白面馍馍给他装满兜兜。如果主人家不在,帮忙的在,那就更好了,帮忙的不但会给他装满馍馍,还会给他装臊子炒粉条,装红薯丸子。反正用别人的东西施舍给人,做善事,谁都舍得。帮忙的也不在的时候,他就趁人不备,自己下手拿。

春天,秋季冬季,是马万良最红火的时候。他不但可以挣到钱,还可以给孩子们挣吃食。但红火的日子中间也有衔接不上的时候。那时候,马万良躺在床上,动都不动,为了抗饿。仅有的吃食留给了那母子三个,也只够他们活着。

夏天的时候,过喜事的人少。白事呢,又没有多少油水,钱也少,拿了馍馍也放不了几天就馊了。夏季里,马万良不得不继续出摊补鞋。相比较放铁炮,再回到补鞋摊子的马万良已经坐不住了,这活儿太折磨人了呢。

马万良开始偷奸耍滑,给顾客找钱时少一块半块。顾客粗心,一般不会注意。万一哪个较真,他把脸一抹,只说自己看错了,别人也没办法。遇见脾气暴躁地,踢他几脚,他跌倒在地上又爬起来,嘿嘿笑着,自认倒霉罢了。

夏天里,马万良有时候会把一家大小都带出来,带到补鞋摊子上来。小龙坐在牡丹怀里,眼睛骨碌碌转,看着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牡丹和儿子一样,只觉得眼睛不够用,一颗头转来转去,拨浪鼓一样。凤凰安安静静地蹲在马万良跟前,马万良需要钉子,还没有说,凤凰已经给他递了过来。凤凰的懂事,让马万良补鞋的心安定了一些。有时候,天气稍微不好,他就只带凤凰出来,把小龙和牡丹锁在家里。

等到凤凰五六岁的时候,傍晚马万良回家,凤凰已经踩着小板凳,做好稀饭了。不但如此,凤凰还能够管着牡丹。凤凰不让牡丹出去乱跑,牡丹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凤凰对牡丹的权威,比马万良有效多了。凤凰也管弟弟。早晨起来,她总是给小龙穿好衣服,扣好扣子。冬天不让小龙冻着,夏天不让小龙热着。

凤凰还一遍遍地教小龙家乡的地址。凤凰说:佳宁县陈湾乡十二庄村,记住了没?

那是凤凰的外公教她的,怕她不小心被坏人拐骗了去。外公还说,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吃,陌生人要让你跟他去,不要去。这些,凤凰都记着呢。

马万良不知道,凤凰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大概在凤凰读小学,接触了很多同学以后吧。凤凰八九岁的时候,做过的游戏其中之一就是,召集了同龄的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关了门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用下身互相摩擦,嘴里说着成年人在床上都羞于出口的话。

或许是凤凰哪天夜里看到他和傻媳妇亲热,或许是别的孩子发起的吧,后来问起,孩子们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提议的。

做游戏的孩子中,有人走漏了风声,家长动怒时,孩子们众口一词地指向了凤凰。于是凤凰成了众矢之的。

别的家长严令禁止自己的孩子找凤凰玩,凤凰成了他们教育孩子时的负面对象。人们对他们的孩子说:那样的丫头,将来长大肯定不是好东西!你给我离她远远地!人们见了凤凰不再给好脸色。这样的事儿,没有人告诉马万良,因为没有人把他放在人的位置。

从那以后,凤凰的眼神像一个无底的黑洞,黑洞里不知是寂寞,还是失望。凤凰看人的目光怯怯地,总是很快地就让自己的眼睛躲起来。有段时间,凤凰极喜欢玩弄弟弟的小鸡鸡。她从人们的态度里大概知道,这是不好的。但她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是控制不住。被别人看到,成年人的眼里,看到的是淫秽。成年人说:猪狗不如哩!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呸!成年人总是严肃地,不宽容的。

后来,凤凰终于觉得,男孩子的那个玩意儿也并不是多么好玩的,为什么人们要如临大敌,水火不容?

凤凰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她不知道,不同得这样厉害。尤其是,凤凰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当漂亮仅仅沦为躯壳,空洞而寂寞,漂亮就比丑陋还危险了。

尤其是,凤凰有一个灰暗混乱的童年。

或许是越缺少什么,越想得到什么。有的人把渴望藏在平静背后,有的人赤裸裸地展露出来,比如凤凰。漂亮的外表,在凤凰十二三岁时,给了她莫大的自信。她在外面广交朋友,用以去除自己的自卑,仿佛这样自己也就和一般人平等了,甚至和光鲜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了。

凤凰这样,马万良有一些自豪:别看我人不行,没人看得起,我儿女可出息着呢,人缘好着呢,朋友那么多,谁也不敢小瞧他们。

小龙也一样。小龙在学校里加入了地下帮派,和一群男孩称兄道弟。帮派有什么事情,小龙比谁都勇敢,下手也狠。所幸,没有出什么大事。同学里,再也没有几个人敢因为小龙的家庭而歧视他了。

马万良的一对儿女,日子是空的,他们不知道往其中填充些什么好。每天里,父亲靠着卑微养家,母亲痴傻,孩子们茫然,又极力想打破这种茫然,慌不择路。

凤凰十四岁了,她的眉眼和身体都逐渐长开了,有了显著的女性特征。加上她愿意开放一些,这使得一些男性苍蝇一样围着她转,凤凰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她那时刚读到初中二年纪,她无法集中精力读书。很快地,她就退学了。

马万良不管她。退学了才好呢,反正也识一些字了,回家做饭洗衣,还能减轻负担呢。

十四岁的凤凰,开始接触男性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地。貌似开放,实际里凤凰并不知道,男女之间真正的内涵。同样地,凤凰不知道禁忌的底线。

至于那一步是什么时候跨出去的,怎样跨出去的,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你不告诉过独木桥的人,桥底下有鳄鱼,人们过独木桥并不困难一样。

无知者无畏。

凤凰成了紧缺资源,她成了同龄人甚至比她年级大的人眼里的一块肥肉,唾手可得。

同龄人拿她来实践对神秘的性的探索,而且不用付出代价;比她大的人喜欢她的肉体年轻紧致,廉价甚至不用任何报酬。只要满足她被需要的心理,让她觉得自己是很重要的人物。

凤凰这个女孩子,红火得像腊八节的胡萝卜——没有胡萝卜,过不了腊八。晚上,凤凰的家门口,会听见有人吹口哨。也会在大冬天里,听见布谷鸟叫。

于是有邻居在自己家里骂:作死的,把十二庄人的脸都丢尽了!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但那些人也只敢在自己家里骂骂而已。凤凰结交的那些小年轻,纹身,留奇奇怪怪的发型,手里总提溜着啤酒瓶子。谁敢轻易招惹他们?马万良都不敢。他曾经试图劝说女儿,凤凰只对他瞪眼:我不要你管!你一辈子活得窝囊地!马万良就哑了。

凤凰在村子里头抬得高高地,像一只大鹅一样仰着胸。她再也不怕被孤立了,没有人能孤立得了她。她更不怕别人会鄙视她,从小到大,她受够了那个。现在的凤凰,吃得好穿得好,只要走出了自己那个灰暗的家,凤凰就是光鲜靓丽的。世界大着呢,凤凰对世界充满了探索于无穷尽的好奇。

凤凰的日子幸福着,洒脱着。这样的日子也有它的风险。那一天,凤凰的两派朋友都来约凤凰,碰到了一起。凤凰并不知道他们是两派,也不知道究竟跟谁走好,被两派的人一边一个胳膊地扯着,凤凰觉得自己要被扯成两半了。

凤凰哭喊,两派人放开了凤凰,彼此厮打在一起。凤凰眼看着混战中,一个人的头上流下血来,她心惊胆战,趁人不备逃回了家里。

凤凰想收心,回到从前,已经回不去。凤凰不出门,他们会用石头砸凤凰家房顶的瓦,会点燃她家院墙外面的柴垛。

凤凰出来了,跟他们走了。他们安宁了。

凤凰从此再没有机会回头。

两年后。

这十六岁的女孩被人乱刀戳死在荒郊野外。法医检查,说这孩子染了性病,有一段日子了。警方的调查显示,她的性伴侣太多,不排除她把性病传染给别人,被报复杀害的可能。

马万良和小龙一起去认领了凤凰的尸体。村里人不让把凤凰埋在村里的墓园,说凤凰太脏。马万良草草地把凤凰埋在了自家的地里。

马万良一点眼泪都没有掉。凤凰对他而言,早已经陌生得不成样子。被杀害前,他都半年多没有看见过凤凰了。

震惊的人是小龙。他眼看着他最亲密的姐姐,一步步走到最后的境地。凤凰活着的时候,他羡慕凤凰的朋友们,他们也会庇护着他,让他在学校在同学面前很风光。凤凰的死,让他看到了真相。

凤凰出事后,小龙没有再去学校读书。小龙用了三个月时间,沉默。

4

小龙不愿意再去读书了,马万良怎样说也没有用处。小龙自己在县城找了一家修车店,当起了学徒。

小龙很少回家。马万良偶尔会偷偷去看小龙。小龙总是穿得满身油污,比他放铁炮的时候还埋汰。

小龙长高了,快有一米八了吧?反正比马万良高出很多。小龙算得上一表人才。马万良看见,店里和小龙年纪相当的两个小学徒,经常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这其中,从来没有小龙。小龙总在车肚子底下,马万良等半天才能看到他。马万良没有让小龙看见自己。他怕小龙觉得他丢人。

这两年,小龙的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甚至,很少看见小龙开口说话。

小龙回来的时候,是两年后的秋天,快要秋收的时候。小龙拿回家几百块钱,交给马万良。小龙说,他从今往后有工资了。他会每个月拿一些钱回家的。小龙说,以后你和她不用过得那么苦了,想买什么就买,别亏待自己。小龙已经很久没有喊过马万良爸爸了,更没有喊牡丹一声妈。虽然这样,小龙还给马万良和牡丹各买了一套秋衣,虽然是比较廉价的那种。

马万良嘴唇抖着,他把小龙给的钱婆娑了又婆娑。小龙回店里后,马万良夜里常常把小龙给的钱拿出来,贴在胸口上。

牡丹这几年也老了,傻笑的时候少了很多,也不再喜欢往外跑。最多,她常常一个人低头自言自语,谁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小龙给的钱,马万良一分也没有花过。埋葬了凤凰后,马万良把修鞋的家什又搬到了街头。凤凰没了,小龙也走了。牡丹也老了,老到没有人会拐骗她了。马万良心里再没有牵挂,他安安心心地补他的鞋子。马万良不再偷奸耍滑,他也只剩沉默寡言。除了必需的交流,他不和人多说一句话。在街头这样,在村里更是这样。

一年又一年。

小龙二十岁那年,领回家一个姑娘。姑娘黄瘦单薄,却仍旧像一盏太阳,照亮了马家的屋子。马万良用袖子把板凳擦了又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离姑娘太近,他觉得不妥,离得太远,他又怕怠慢了姑娘。

他想埋怨小龙,怎么不提前打一声招呼,又舍不得埋怨儿子。很久不说话,他和人交流已经蜕化了太多。

马万良偷透地打量姑娘,也打量儿子。小龙虽然还是沉默寡言,面无笑容,但马万良看见,小龙脸上的乌云薄了一些。有光亮,从乌云的缝隙透了出来。

马万良的心,也一样。

小龙总算把这个名叫山妮的姑娘娶进了门。山妮家在深山里,嫁给小龙,她家里人也是不愿意的。但山妮就看上了小龙,山妮说:要不是他家庭条件不好,人家不一定愿意娶我呢。小龙人好,踏实肯吃苦。我嫁的是小龙,又不是他爹娘。他爹妈又不会和我们同年老。

结婚后,小龙仍旧在修车店上班,山妮仍旧在餐厅里做服务员,如同结婚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在县城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十天半月,他们会一起回家转转,看望马万良和牡丹。

那天早晨,马万良正穿衬衫,山妮和小龙还没有出发。山妮看见马万良的衬衫上少了扣子,要马万良脱下来,她给缝上。

山妮缝着扣子,马万良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

忽然间,马万良放声大哭。哭声中,听见马万良说:二十多年前,我的衬衫也是少了一枚扣子啊,啊啊啊啊。凤凰啊,啊啊啊啊。扣子啊,啊啊啊啊。凤凰啊,啊啊啊啊。

山妮一头雾水。

小龙拿了一条湿毛巾,在马万良跟前等了很久,等马万良哭够,等马万良平静下来。

小龙把毛巾递给马万良。小龙喊了一声:爸爸!从今往后,咱不哭了!

那一声爸爸,小龙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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