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机深

北宋嘉祐五年秋，临安府钱塘县的织锦匠人陈实，刚接了为官府织造贡锦的话计。这差事三年才轮一次，报酬丰厚不说，若能得个“上等”考评，往后三年都不愁生计。陈实心中欢喜，特意沽了两斤好酒，邀好友赵胜来家中小酌。

赵胜是县衙的帮闲，平日里做些传话跑腿的杂事，最擅察言观色、攀附权贵。他踏进陈家院门时，正见陈实的妻子林氏在井边浣纱。林氏不过二十出头，虽荆钗布裙，却掩不住窈窕身姿，眉眼间的温婉似江南烟雨，看得赵胜心头一颤。

“赵兄来了！”陈实从织房里迎出来，手上还沾着丝线的彩絮。他生得敦厚朴实，与赵胜的精明外露恰成对比。

三人围坐，林氏端上几碟小菜，便退回内室照看刚满周岁的女儿。赵胜抿了口酒，笑道：“陈兄这手艺，整个钱塘县也找不出第二个。听说这次贡锦若是得了赏识，说不定能进京当差？”

陈实摆手：“不敢想那等好事，只求把活计做好，养家糊口罢了。”

酒过三巡，赵胜装作醉意，拉着陈实低声道：“城外凤凰山新开了家酒肆，掌柜是我旧识，说有上好的桂花酿，明日咱俩去尝尝？正好我也有桩生意想与你商量。”

陈实素来实在，又感激赵胜平日替他牵线接活，当即应下。

次日清晨，两人结伴出城。秋深露重，凤凰山脚枫红似火。行至一处僻静弯道，赵胜突然停下脚步，从腰间抽出早已备好的短刀。

“陈兄，你鞋带松了。”赵胜声音平静。

陈实不疑有他，弯腰去系鞋带。就在这一瞬，赵胜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刺向他后腰！

陈实惨叫一声，转身想逃，却被赵胜死死按住。鲜血染红了黄土，陈实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视为知己的朋友。

“为、为什么……”

赵胜冷笑：“你放心去吧，林氏和织房，我会好生照料。”说罢又补两刀。

见陈实没了气息，赵胜将尸体拖进竹林深处，用落叶泥土匆匆掩埋，又拿走陈实身上的银钱，伪造遇劫的假象。

日头偏西时，赵胜慌慌张张跑到陈家，对林氏道：“我和陈兄在山里走散，找了一下午都没见人，怕是遇上山贼了！”

林氏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脸色霎白。

邻里帮忙找了三天，只在山脚发现陈实的一只布鞋。报官后，县衙派衙役查了几日，没找到其他线索，最后只能按“失盗遇害”立案。

林氏成了寡妇，独自守着织锦机谋生。那架织机是陈实亲手所制，梨木机身上还刻着并蒂莲。

赵胜趁机日日来帮忙，今天送两斤米，明天修修补补门窗，还时常对林氏说：“你一个女人家太难了，不如跟了我，我保你娘俩衣食无忧。”

起初林氏不愿，可过了半年，织锦的丝线断了货源，又遇上连日大雨冲坏了屋顶。走投无路时，经邻居再三劝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赵胜。

婚后十年，林氏为赵胜生下两个儿子，大的叫赵安，八岁，小的叫赵宁，六岁。

赵胜靠着县衙的差事和陈家的织锦手艺，日子渐渐宽裕，甚至在城南置了处小院。可林氏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夜里常梦见陈实浑身是血地看着她，醒来总是泪湿枕巾。

嘉祐十五年春，钱塘县举办庙会，赵胜带着朋友去喝酒。醉后得意忘形，他拍着桌子道：“当年陈实那蠢货，我略施小计就让他没了命，他老婆、手艺、家产，还不是都归了我！”

这话正好被来买针线的林氏娘家侄女听到，小丫头机灵，躲在雅座帘后听得真切，转头就告诉了林氏。

林氏听后如遭雷击，浑身抖得似秋风中的落叶。当晚趁赵胜熟睡，她翻遍了他的箱子，竟在箱底暗格里找出一枚玉佩——那是陈实当年定情时送给她的，赵胜说陈实遇害时被山贼抢走了，原来一直在他手里！

握着那冰凉玉佩，林氏一夜未眠。窗外月色凄清，她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要是揭发赵胜，孩子就没了父亲，还会被人指指点点；可要是不说，陈实的冤屈就永远石沉大海，自己这辈子都对不起良心。

天蒙蒙亮时，林氏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轻声道：“娘要去做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你们要记住，做人不能昧着良心。”她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照顾好弟弟。”

八岁的赵安似懂非懂地点头。

林氏揣着玉佩，牵着孩子，径直去了县衙。新任知县姓陈，为官清正，见林氏带着孩子跪在堂下，哭着控诉赵胜杀人，立即传赵胜上堂。

赵胜起初还抵赖，可看到玉佩，又听林氏说庙会上有证人，顿时慌了神，说话支支吾吾。陈知县当即派衙役去凤凰山搜查，五天后，在竹林里挖出了陈实的骸骨，旁边还有一把生锈的短刀。

铁证如山，赵胜只好招认。最终，陈知县判赵胜“谋害友人、强占其妻”，斩立决。

行刑那天，林氏没让孩子去，自己站在远处，看着赵胜被押赴刑场。十年夫妻，说不清是恨是悲，心中百味杂陈。

赵胜死后，坊间议论纷纷。有人称赞林氏贞烈，也有人说她“命硬克夫”。林氏充耳不闻，她知道孩子在钱塘县待不下去，便将他们送到乡下的娘家哥哥家，嘱咐哥哥：“好好教孩子读书，别让他们知道父亲的事。”

自己则去了城外的慈恩寺，削发为尼，法号“悟尘”。青灯古佛旁，她每日诵经祈福，为陈实超度，也为两个儿子求平安。

多年后，赵安和赵宁长大成人，赵安还考中了秀才。得知身世后，赵安特意去寺里看望林氏，说：“娘，您做得对。真相或许会带来短暂的痛苦，但谎言却会让人终身负罪。要是当年您没揭发他，我们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林氏听了，笑着流下眼泪。窗外，一树梨花正开得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