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阶段”理论贯穿了拉康从早期到后期的全部著作,切实深刻地影响了拉康开展临床实践的方式,是拉康精神分析中的核心概念之一,今天,我想从这一概念提出的历史背景和理论来源谈起。
1936 年, 35 岁的拉康仍在巴黎接受精神分析培训,他决定参加在马里昂巴召开的国际心理学会(IPA)第十四届大会。马里昂巴是捷克共和国的一个小镇,现名为玛利亚温泉市。在这次大会上,他首次发表了自己关于 “镜子阶段” 的观点。然而,据说他只讲了十分钟,就被IPA 主席、弗洛伊德最亲密的盟友之一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打断了。1936 年时弗洛伊德仍在世,只是他本人没有出席这次大会。
欧内斯特・琼斯是当时精神分析领域的重要人物,他打断了拉康的发言。我们不清楚具体原因,可能是拉康发言时间过长,也可能是琼斯确实不认可拉康的观点,这让拉康非常愤怒,第二天就离开了大会,前往柏林去看奥运会, 1936 年正是著名的柏林奥运会举办之年。
1949 年,也即二战结束四年后,拉康参加了另一场心理学大会 —— 在苏黎世召开的国际心理学会第十六届大会,他再次提交了关于镜子阶段的论文。这一次,欧内斯特・琼斯再次担任大会主席,但这一次,他似乎允许拉康完整发言了,至少拉康的论文没有在十分钟后被打断,他也没有离场,得以完整阐述自己的观点。“镜子阶段” 的相关论文后来收录在拉康的《拉康文集》(Écrits)中。
在这 13 年间,拉康并非无所事事,也没有专注于其他无关研究,我们能在他其他多篇论文中找到 “镜子阶段” 思想的痕迹及其背后逻辑的影子。对拉康而言,“人类自我意识的起源是什么” 这一问题,与攻击性、冲突等议题密切相关,还与自恋和认同议题相关,在这 13 年间,这一问题始终是拉康关注的重点,上述思考散见于《现实原则》《家庭》《心理因果性》等论文中。
人类如何意识到自己作为独立个体而存在,贯穿拉康整篇论文,其背后受到了四组思想的驱动,这些来源包括心理学观察、神经解剖学数据、科耶夫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解读,以及一系列动物行为学的实验。
1.心理学观察
1931 年,也即拉康首次提交“镜子阶段”论文的5年前,法国心理学家亨利・瓦隆(Henri Vallon)发表论文《儿童如何发展自己身体的概念》,核心是是探讨 “儿童如何形成对自己身体的认知”。瓦隆认为,“身体概念” 的形成本质上与自我意识的产生、自我意识的出现是同一回事,并非生物成熟的自发结果,不会随着人类年龄增长而 “自然而然” 发生,而是人类自身积极干预的结果,而人类的这种主动行为会带来一种 “区分”,让人类明确 “自我” 与 “非自我” 的界限,这里的 “非自我” 包括其他人类、其他生物,也包括我们周围的整个外部世界。这种主动的自我定义,首次发生在儿童将镜中的自己识别为 “既是自身影像(因为那是自己的倒影),又是另一个影像” 的时刻。说它是 “另一个影像”,是因为镜中的影像无法触摸,它存在于虚拟空间中,而非真实空间里。此外,著名进化论学者查尔斯・达尔文率先开创了 “观察儿童并详细记录其成长过程中能力发展” 的传统,瓦隆的研究也借鉴了他的观点。
拉康采纳了瓦隆的 “儿童对镜中自我的识别至关重要” 这一观点。拉康认为镜中的自我识别这一过程发生在儿童出生后 6 个月到 18 个月之间,并强调这是自我意识形成的关键环节。
2.神经解剖学研究
1927 年荷兰神经解剖学家路易・博克(Louis Bolk)在《人类起源的问题》(德语:Das Problem der Menschwerdung)中提出 “胎儿化理论(Fatalization Theory,有些文章中直译成致命化,正是基于这一阶段无法仅靠自己活下去,我个人更喜欢胎儿化的译法)”,他批判了海克尔(Ernst Haeckel)已过时的 “重演论”,即“人类的个体发展,是对所有其他非人类物种成年阶段的重复”的观点,相反,博克认为,所有非人类动物都是从一个“典型的人类阶段”开始发育的,而且,非人类动物与人类越相似,该阶段持续的时间就越长。
所谓的“典型的人类阶段”指的就是这样一种“早产性无助”的阶段,如果没有他人的帮助,人类婴儿根本无法存活,而且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摆脱这种无助状态。小马一出生就能在志玲姐姐的“萌萌站起来”的鼓励声中真的站起来,而大猩猩幼崽则需更长时间依赖照料,也就是说与人类越相似的动物,幼年期的无助阶段就越长。
拉康从博克的理论中汲取了 “出生早产性” 这一观点,并将其称为 支离破碎的身体” 或 “身体的碎片化状态”。这意味着,在幼儿的认知中,自己的身体是 “碎片化” 的,不协调、难以控制,甚至完全无法控制。幼儿无法站立,无法自主进食,实际上是被 “抛入” 了一个世界:如果没有其他人愿意照顾他们,根本无法存活。这种 “出生早产性”,也即 “碎片化身体”,正是镜中影像对幼儿具有 “吸引力” 的真正原因,因为镜中的影像会 “掩盖” 身体的碎片化,弥补身体的不协调,它并没有 “消除” 这种碎片化。
发展心理学家让・皮亚杰认为,“幼儿识别镜中自我后,对镜中影像的同化会带来某种程度的认知稳定”,但对拉康而言,这种 “掩盖” 并不会带来认知上的平衡,恰恰相反,拉康认为这会引发新的冲突。这种冲突源于幼儿的依赖性并未完全消失,仅仅因为幼儿能识别镜中的自己,并不意味着他们突然就能照顾自己,所以这种 “胎儿化” 状态依然存在,镜像中的 “完整身体形象” 能掩盖这种生理不协调,但同时也会引发 “现实中的无助状态” 与 “镜像中的整合身体” 之间的冲突。
因此,冲突的一端是代表幼儿身体实际状态的“依赖性”,另一端是幼儿在镜中看到的自己,是一个相对完整、协调的个体。
3.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对黑格尔的解读
科耶夫在解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时认为,历史发展是一系列冲突的结果,这些冲突也发生在人类的意识内部,推动着自我意识的形成,这些冲突的核心是对 “承认的欲望”,这种欲望总是通过语言表达出来, “欲望” 实际上与生物属性毫无关系,而是嵌入在社会关系之中,存在于 “自我与他者” 的关系之中,有时甚至存在于个体自身的意识之中,而这些关系都受到语言的制约。
拉康从这一思想中汲取的观点有两点。
首先,他认为镜中的 “自我”既是一个 “他者” 的形象,也是一个 “理想的、无法实现的自我” 的形象,同时还是一个 “竞争性自我” 的形象。拉康将其称为 “理想自我(Ideal Ego)”,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与镜前真实的幼儿“几乎没有关系”,且“无法实现”。因此,镜中的虚拟形象与镜前的真实幼儿之间,始终存在一定程度的冲突。
更重要的是,拉康从科耶夫对黑格尔的解读中,汲取了“这种冲突基于‘符号性效应(Symbolic Efficiency)’” 的观点。【“符号性效应” 这一术语取自人类学家列维 - 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的理论。】
对拉康而言, “符号性效应” 体现在母亲(或其他照顾者)会通过语言引导婴儿识别镜像(“看,那是你自己”),幼儿由此才能理解到 “镜中的影像就是自己的倒影”,进而将其视为自己的形象。因此,如果没有母亲(或其他照顾者)这样的 “支撑者” 在场,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所以,“符号性效应” 是整个镜像识别过程得以发生的必要条件。
4.动物行为学实验
“镜子阶段” 最初发表于 1936 年,最终定稿于 1949 年,属于拉康的早期思想。在拉康的早期研究中,他经常谈论动物行为,“镜子阶段” 这篇论文也不例外。对拉康而言,有两组动物行为学研究非常重要:第一组来自法国动物行为学家雷米・肖万(RémiChauvin),第二组来自英国动物行为学家伦纳德・哈里森・马修斯(Leonard Harrison Matthews)。
肖万以迁徙蝗虫为对象,发现 “幼蝗若接触群居蝗虫的图像,会发育为群居型;接触独居蝗虫图像,则发育为独居型”,肖万据此得出结论:蝗虫之所以分为两种类型,完全取决于 “外部世界中影像的力量”,即外部世界的影像对蝗虫的发育产生 “塑造作用”,并引申为 “外部图像可塑造物种发育”。
马修斯以鸽子为实验对象,发现 “雌鸽仅在看到雄鸽图像时才会排卵,看到雌鸽图像或无图像则不排卵”,该研究证明“影像” 对于鸽子的生理功能(排卵)而言,既是必要条件,也是充分条件。
当然,人类不是蝗虫或鸽子,但即便如此,拉康还是从这些研究中汲取了一个关键观点: “环境中的统一图像(拉丁语:Imago)具有先天建构性”—— 人类自我意识的形成,同样受外部图像(如镜像)的塑造,这一过程属于拉康理论中的 “想象界(Imaginary)”。之所以称之为 “想象界”,是因为它只存在于虚拟空间中,正是这种 “影像的想象性统一”,对 “自我(Ego)、自我意识、自我认知、‘自我’(Moi)等的构成” 起到了 “建构作用”。
此外,拉康的著作中经常用德语 “Umwelt(环境)” 一词表示 “环境”,这源于著名动物行为学家冯・魏克斯库尔(Jakob von Uexküll)的 “环境理论(Umwelt Theory)”。冯・魏克斯库尔区分了 “外部环境(Umwelt)” 与 “内在世界(Innenwelt)”,因此拉康认为,“环境中的统一影像” 本质上具有 “塑造性”,或者用他的话来说,具有 “建构性”。
以上,是我所理解到的“镜子概念”提出的历史背景和理论来源,后续还将继续探讨这个概念的临床意义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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