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得那么遥远,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烟雾。
——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
——父亲跑走了。父亲的脚步声变成了轻柔的低语,变成了方才听到过的来自天国的音乐。
——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
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罩子里罩着。
——鸽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头颅上,站着一群被战争的狂风暴雨赶出家园的鸽子。
——车上的大米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
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萎萎缩缩。
——满河血一样的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正像许多重大发现是因了偶然性、是因了恶作剧一样,我家的高粱酒之所以独具特色,是因为我爷爷往酒篓里撒了一泡尿。
——她雪白的额头,酡红的双颊,暗黑的眼圈包围着眼睛,眼睛如晕中的明月。
——外曾祖母看着像静坐的观音一样的我奶奶,两滴细小的,雪白的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
——千里姻缘一线串。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
——奶奶端坐不动,把眼睛也闭上了。她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层蜂蜜,根根粗壮丰满,交叉着碰成一线,在眼睑间燕尾般剪出来。
——一个脸如同一轮初升的红太阳。
——我奶奶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分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与夏末的已经受精的高粱的声响融洽在一起。
——那会儿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决堤般涌出,冲激得每一根细微血管微微震颤。
——断高粱茎整齐倾斜的马蹄状茬口里,渗出粘稠墨绿的汁液,好像高粱的血。
——在某种意义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雄的行为。
——奶奶在长久的恸哭中并不感到有多少锥心的痛楚,反而领会到一种发泄胸中郁闷的快感。
她一边哭着,一边重温着过去的幸福与欢乐,痛苦与忧伤,哭声好像不是由她嘴中发出,而是来自远方的为她头脑中重重叠叠出现的美丽与丑恶画面配伴的音乐。
最后,奶奶想,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条命,还怕什么?
——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绸缎般的头发直泻到腿弯处。
——小毛驴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奶奶的倩影。
奶奶看到小毛驴注视着自己,澄澈的驴眼里,漾出聪颖灵悟理解人类的光辉。
——雷雨过后的路面还很潮湿,被激烈的雨水抽条过的路面粗沥干净,低凹处凝着一层细软的油泥。
小毛驴又一次把清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开得有些老了,花上叶上都挂着雨点溅起的泥土。
——长夏将尽,大气里亦透露出严肃的秋的味道。
——奶奶说:驴呀,咬咬牙过去吧,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
毛驴被我奶奶的话感动了,它噢一声叫,仰起头,向前飞跑,拖得奶奶脚不点地,衣裾翻卷,如红云飘动。
——奶奶千遍万遍地为自己壮胆,但临近结局,心中还是十分惶恐。
太阳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袅袅白烟,奶奶感到脊背阵阵透凉。
单家所在村庄遥遥在望,在愈来愈浓的高粱酒香里,奶奶感到脊椎里的骨髓仿佛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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