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八章
阿明(二)
想不到,我又中了陈珍老爸的计,他是让我将阿明的军。
当我如实告之阿明时,他也傻了眼。毕竟我们太嫩,陈珍爸是造反派出身的,身经百战么!阿明是道上混的人,他明知我不会在他与陈珍当中插一杠子的,而且我也拎得清,陈珍是上海户口,全民单位,我是插兄,又是老肝,差远着呢!之后,阿明再也没提陈珍之事。他还是经常来找我,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真的会烧陈珍家?他肯定地说:会,就是时机未到。我想,他是嘴上打掩护,犯罪得坐牢吃花生米的!
后来我探亲回沪时,在弄堂口碰到他,他一把抓住我,亲热得像几十年未见,又拉去十五路车站,这回吃牛肉面,他惊喜如狂的样子,告诉我,陈珍回头啦!
我说: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我好马不吃回头草!
怎么怎么,慢慢说。
有劲来,陈珍这几年没消停,换了三个,每一个人我都盯俏,一个比一个厉害,最后一个我彻底服了,是红军后代,长征干部子弟,我没辙了,他们看了七次电影,一次样板戏,我像一个小瘪三在电影院门口吃西北风,等电影放场,再跟踪到石门二路陈珍弄堂口,他们分手,关键是我一直盯不上这个男的!小贼送完陈珍后,总是跳上二十四路电车,半夜里电车开得快得来,我脚踏车跟不上,几次差点撞人。想不到的事情还是给我碰上了,一天夜饭后我在西藏路南京路口,看见一群人从西藏路方向涌来,我一看,就晓得是捉到贼骨头了,想上前轰他一拳,等他们走近,一看,服了,贼骨头是啥人啊?
红军后代!
屁!是骗子!嗬,我不上前轰他,还等什么?左右两拳,再加一脚,踢他卵蛋簧!小贼相当禁打,可能我没踢准。旁边的纠察讲,拳头可以,脚不要踢。可惜我没有照相机,否则拍一张下来,寄给陈珍。
不是寄给解放日报编辑部?我调侃他。
上次是我做得过份,想利用你这个老实人,
所以这信是白字连篇,如陈珍爸拿去公检法报案,你就咬死,这信根本不是你写的,你的水平不会写这种信!把我往火坑推?
上次请你吃生煎馒头,这次请你吃牛肉咖喱面,你荤素不吃!好,我再透露一个内部消息给你,是关于你老爸的,资本家板上钉钉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马上要落实政策,你以后要请我上南京路人民饭店,吃大菜,上酒,这种小点心不能算!
我眼睛一定冒烟了,他上次的内部消息真准,我们七连几个独生子女都回城了。
回去告诉你爸,骗你是小娘养的!
这个消息确实给我家带来一阵惊喜,后来尽管没有像阿明说的,归还抄家物资,归还抄走的房子,但工资从每月七十几块涨到一百四十几块,当然还不到我爸文革前一半的工资。
为了向陈珍证明这个红军后代是骗子,阿明也动足了脑筋。说他是贼骨头,他可以抵赖,只有从街道公检法那里拿到审问纪录,才顶用。但公检法靠生煎馒头和牛肉面打不倒的,他动用了一切关系,但公检法的大门始终关得牢牢的。这当中发生一件事,让他措手不及,陈珍几天没有上班,失踪了。
陈珍下班是从六合路的后门出来的,如有男的接她,证明她有新的男朋友了,这几天即没人接也没见她,她的家阿明是不敢去的,他猜如真的失踪,她父母肯定报案,她父母不报案,那是请假失踪,去哪里?阿明想到过最可怕的事,打胎!但这个贼骨头只有碰碰陈珍的手,从来没见他们再进一步啊!他终于忍不住去食品公司糖果柜台,问陈珍的同事。这女同事一脸神秘稀稀的,翻翻眼皮说,有本事到她家去,她男朋友多来些的。
阿明的火被撩起,直冲陈珍家。
开门的是陈珍妈,见是他,立刻让他进,又马上关好门,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阿明进屋一看,火这回真的大了:陈珍躺着床上,头上扎了一条布条,像坐月子的女人。
他是贼骨头,是骗子,你,你这么就这么戅啊!阿明在吼。
轻点!陈珍妈也在吼。
阿明原地打转,气得快爆了。
你做啥?陈珍喝道。
问你,你,你做了什么事!阿明指着陈珍,语句打嗝。
我什么啦?我不能生病啦?陈珍双手打着被子。
你是生病,你不是打胎了吗!阿明已经生疯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陈珍妈一把拉过阿明,眼睛大得快吃人了。
阿明一惊,从没见过大妈如此凶相过。又一惊,他妈的,搞错了!
陈珍在苦笑:你一直在跟踪我,我前面几个男朋友一定是给你搞走的,你长本事了,再怎么想,总不能把我想成这么坏吧!
这下,阿明无语,想赶紧逃,但大妈一把抓住,力道大得惊人。
你说,你说清楚,珍珍现在这个男朋友是骗子?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忠厚人,但骗子是不敢乱说的,还有怎么知道他是贼骨头?大妈很认真地一连串发问。
嗬,这下阿明可以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等会儿,老头子下班,让他去公检法问,我也一直怀疑,红军家的儿子会找一个工人家的女儿,配不上么。老头子信,他是发疯了,吃错了药。大妈嘟嚷着。
阿明问陈珍:你生什么病啊?
气病,气你的!头痛,天天痛!陈珍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跟踪,就是不揭穿你!
阿明笑了。
他牛肉面吃完,用手掌抺抺嘴,笑得真灿烂。我问:到底是谁吃回头草?不是你吗?他拍拍我肩,得意说:陈珍打电话给我,我没去接!我先吊她几天。我也拍拍他肩,问他:你以为陈珍真的如她所说是头痛病?以前有过吗?仔细想想,坐月子看见过吗?
我起身把桌上的筷子一弹,这抛下的话,让阿明傻住了。我气他不够仗义,差点害了我当替死羊,与胡子差远了,不给他点话,以为我们江西军垦的人好欺负。
阿明(三)
阿明多疑让我猜中了。其实男人么,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事。他又不敢当面问陈珍,想着心上人,却又藏着疙瘩,这煎熬的日子,难过!那个骗子被抓起来,判了重刑。这年代鸡奸犯也判死刑。阿明的恶气也出了,陈珍爸也重新认识了阿明,发现他不像是一个麻风病人,所以也认了这个毛脚女婿。
阿明不知从哪里听到的传说,如一个处女,单看她手臂上的肉是否肥出来,如是,定是怀过孕的妇女。待到夏天,陈珍穿短袖时,他特别留心,烦恼的是这手臂后面的肉,既有那么一点肥,又有那么一点瘦,实在吃不准!这又不能让人来帮着看和衡量。于是请教医生,医生说太简单了,让她来看妇科一查便知。不行,陈珍是独养女儿,脾气说发就发,大着呢,得小心侍候,所以上医院查,使不得,得另想方法。
他又打听到一种方法,说是古代皇宫中用的,用红砂点女人的手腕处,如化开来,证明不是处女。他问,什么是红砂?谁也说不出。他还去问了中医,中医说那是御医特配的,早失传。不过有一个被打倒的老中医,说可以配,但需要很多原料,得花钱。阿明信他,后来还介绍我去他那里看病,那时他已平凡,在街道医院中医部,挂号只有一角钱。他在文革前,在家中开私人诊所,挂一个号是四块钱,一天只允许挂号二十个人,架子可大,家中讨了大小老婆,同居一楼,文革一打倒,家中一分钱收入也没有,所以急需要钱。我总怀疑他配出的红砂,其实是印章的红泥,再加点香料罢了。骗骗阿明足够有余。
阿明的心病除了,花了整整十元。当然钱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不能让陈珍丝毫觉察,那是她在睡午觉时偷偷涂上去,反正像打青霉素过敏的测试针一样,二十分内是否放大?
时针嘀嗒嘀嗒,阿明紧张得气也喘不出,如放大就凭这与陈珍拜拜?这朝思暮想的相爱,入骨侵髓,二十分钟决定生死?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那点红砂,从老虎窗内射进的一缕阳光正好定格在手腕处。红砂似乎在晕开,阿明抖一抖,搂眼皮,再瞅,红砂又缩回。阿明冒出一阵急汗。幸好,二十分钟过去,红点没有扩大。阿明原以为自己会高兴,却心头涌上一股酸酸的滋味,暗骂自己:寻死!
这个老中医我看过几次,开出的处方抓药贵的要命,但没效果,估计真本领不肯显示,大锅饭么。我想好,最后一次让他把脉,故放大胆问:我有一个好朋友叫阿明,他向您讨过一种叫红砂的,是否也能买一点给我?他闭着的眼睛突然放开,细细再打量我,叫我伸出舌头,说了一句:你想结婚,小命就没了。
我呆住了。
不结婚,小命就能保住?我反问。
你晚上来我家,安静,我可定力替你把脉,给多少,你自己凭良心。
就可以结婚啦?
只要一个疗程。他脸上呈现反感表情,这我瞧得出,好像怀疑他的医术。
一个疗程需要多少时间?
回去问你妈吧。
这是我见过最牛的医生,他妈的,给一角钱,就是这种服务水平。我回去也真的问了老娘,老娘与我相反,说晚上付他五块钱,他拿出真水平,你就有救了!老娘对一个疗程也是模糊词:这由医生定。这不是等于白说么,而且后来我才发现我又上这个老中医的当,因为我妈这个年龄档的女人,都相信中医,尤其对那些牛皮越大的老中医,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花再多的钱也心甘情愿。
老娘的话就是圣旨,我奉旨晚上光临这位老中医的家。在黄河路乘六十四路到底,十六铺车站,走进老城区,在人民路上一条弄堂内,找到他家,也是石库门房子,没有厢房的那种。他在前堂替我把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泡,灰淡的色调,但家具确是红木的,发出紫色的暗光,可见没抄过家。这回他足足把脉十多分钟,后面的灶披间总有乒乒乓乓的声响,他当没听见,他说比医院安静,我看未必。
中医的望闻问切,他每一道都做得很详细,最后开处方,说服七贴,一个疗程七次处方。我心中的疙瘩没解,还得问:你给阿明的红砂,能卖一点给我?他没马上回答,似乎在犹豫。我追一句:我一分不少,也是十块钱。他说:这样吧,过几天来拿。我说:我今天就要带走,很急,钱我都带来了。他说:那你就稍等,我去找找。
我听见他是上了楼,心想,这幢石库门看来都是他家的,开始瞎猜,小老婆住前楼,大老婆别不过小老婆的妙头,只好住三层阁。就这样想着,看见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走来,一把抓走桌上的印泥,也没吱声。
哇,一切恍然大悟,十足江湖郎中!
趁还没付钱,赶紧走人,桌上压上一元块,也算他劳神费力的。我想回去以后,不管如何,作为朋友,一定讲给阿明听,这红砂是骗人的!女人的贞操比什么都重要!搞清楚了再结婚!可我走到车站,豁然脑子如进了水一般,特别透明起来:
这老中医的红砂只有假的,才能救阿明的心智啊!
老莫
再回连队,摇婆子已升为正连长,这个新指导员因是空降而来,人头不熟,实权全控制在摇婆子手中。军人一走,九团改为五星垦殖场,当道者变回一群农民干部,这时一群人侍机而动,来势汹涌。他们甚至在总场设立办公室,用大字报的形式,开始攻击!
其实在我们七连隐藏着一位当年造反派大佬级的人物,以前见过他几次,腰间用草绳扎着竹篓,手中提着弓形鱼网,不管冬天还是夏日,总是赤脚,在河溏水沟捕鱼。因在后勤排,胡子与他熟,称他为老莫,说他风光时候曾担任二分场二把手,讨了全场最漂亮的姑娘当老婆,还说此人深藏不露,其实文畴武略样样精通。在十连比老莫更厉害的人也粉墨登场,他当年是总场造反派第二把手,擅长写政论文章,有小诸葛之誉。他们聚集在一起,憎恨军人来了之后,把他们打道回府,又没犯政治错误,为什么?现在该平凡的时候,但他们讨论下来,觉得必须与革命大形势结合起来,才能完成夺权之伟业。恰好全国抛起批林批孔的大浪潮,他们又派人去南昌,去讨上方宝剑。
经过反复酝酿,一夜之间在总场主道上,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
其中一篇火药味最浓,标题为:胡汉山又回来了!直指总场领导。当时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有个恶霸地主名叫胡汉三,红军闹革命带领贫下中农打土豪分田地,胡汉三跑了。后来胡汉三当上还乡团团长,打回村里,想找那些分他田地的人报复,吊死农民干部,卷土重来时摇头晃脑地伸着大拇指说:俺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大字报再明确不了,说这帮重新上台的农民干部就是当年的胡汉三,还乡团!
老莫使出造反派的气焰,私自跑到分场,与总支书记说,分场配合全国大好形势,必须建立批林批孔的领导小组,应该拨出房间当办公室,否则就是不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个书记戴着一副眼镜,当上第一把手时间不长,又是空降来的,吃不准这帮造反派的路数,问副书记,这副书记是刚提拔上来的南昌知青,是一个干实事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书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副书记一个电话把摇婆子叫到分场,问他,如何把老莫这个人锁在连队里,不让他乱窜乱跑!摇婆子说,以前老单用的法子就把绑他起来喂蚊子。书记说,这个老单,现在脱了军装回农村去了,再叫他绑人,他敢不敢?副书记说:分配他一个活,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的活,使他疲倦,然而再扰乱他生活,搞得他神经天天紧张,再然后——,他做了一个抓起来的手势。
摇婆子回连队后分配老莫到抽水机房工作,这抽水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在开着,所以管它的人也得全天候陪着。老莫不愧为智力高人一等,他明白看管机房是一个美差,不用晒太阳下水田,平时就是送上老婆陪一夜,摇婆子也想不到他,可见谁掌握革命形势谁就手中有特权!他首先在抽水管口套上一只大鱼网,从北联河抽上来的水,必须过这大鱼网,早先那些捕鱼的苦日子暂时告一段落。其次不让他串连,他可以反串连,敌进我退呗,他让一帮人到机房开会,讨论下一波大字报舆论的走向,忙得不亦乎。
摇婆子向副书记请教,接下来如何搞得老莫天天神经紧张?因为老莫天天也很紧张。
这下气得副书记大声指责摇婆子为什么派他到机房,这不等于送他一间办公室么?摇婆子小心翼翼地答,这农村除了机房,哪来二十四小时的活?除非——
除非什么?
生娃,做月子。
幸好,一个电话把他们打断,总场来电召集所有分场及连队干部二天后到总场闭门开会,准备开三天时间,一个不准落下。
一场大决战开始了。
因为大字报已经产生影响,全场的知青有反应了,这是非常关键的,如仅仅这些皆日的造反派如跳梁小丑般地闹,局面不会振荡,但大字报的杀伤力如洪水猛兽,知青们都是有文化的,能读懂字里行间的引申义,如他们跟着起事,大局危也!
而这一点,也是老莫一群人预谋之中的。
在连队里,他们就看中几个有文字水平的,且处处不得意的人。比例,李六进,原先是牛倌,当了一个小班长,变成一个老肝,想一辈子入党连一个团也没入,尽力争取过来。如李六进这种人,也加入写大字报的行例中来,势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们也知趣,老莫来找我谈,未必我看得起,大城市人,小资产阶级,眼高手低,但为了一举攻破李六进的防线,他们把十连当年总场造反派第二把手,现任全场批林批孔总指挥大老张请来。
那时我正在牛棚放草料,老莫早就跟我说,要介绍一个大秀才我认识。我呢,开始变成一个文学青年,甚至可以把上海出版的《十月》文学杂志上的长诗,一口气倒背如流。说是大秀才,我倒想见识见识。一看,原来是十连大老张,我原先认识他,在搞小分队时,十连的朗颂诗都是他创作的,押韵十分厉害。那里我正好写了一首打油诗:
革命永远没有尽头
我们必须学会再从头
飘着红绸的红缨枪枪头
杀向阶级敌人的猪头
井冈山上的冲锋号让我们抬起头
奋力杀向复辟的鬼子头
为了不再吃二茬罪的苦头
不论再起多大的浪头
继续革命决不低头
就是到了生死关头
紧跟毛主席前进不回头
大老张不作肯定或否定,他戴着一副深度眼镜,个子大约一米六五,他抚摸着正在吃草的牛头,似在深思,顿时很静,只听见牛吃草声,突然,他眼睛一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我纸的背面倏倏写上:
如果我养一个儿子
必须教他学会掌握笔杆子
革命不能单靠枪杆子
打倒千年的孔子
你我必须挺起硬朗的骨子
哪怕造反几辈子
眼睛是揉不进沙子
革命别指望讲面子
为了胜利的好日子
今日共同埋下理想的种子
我哑言了:对手比我强大,在他面前,我的打油诗就是幼儿园水平。因为,摇婆子在去总场开会前,特地把我召到分场,见了副书记,副书记吩咐随时待命。
他妈的,我这个老肝,暂时没人叫了,叫得亲热啊,李六进同志,六进兄弟,革命战友,就差那么一句:火线入党!白东瓜说得对,你这个身体别再盼入党了。但是文字战争,就不一样,我的希望之火又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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