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图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8期“冷”专题活动。
腊月里的玻璃窗上结满了霜花,只有中间巴掌大的地方还透着光亮。
躺在炕上的二婶慢慢地睁开眼睛,昏暗的房间只有一处是亮的,就是从那个上帝给她开的那扇窗中漏进的光亮。
眼睛的正上方是乌漆抹黑的棚顶,因为原来只是当做仓房用的,所以是用些稍微直溜点的树枝子铺在人字形的房架子上,上面铺了一层灰瓦,而棚下却没有二层棚,更没有糊棚纸。
天热的夏天那些枝条上会有潮虫漏下来,或者顺着墙壁爬下来,长长的、黑黑的。头一年二婶还能用杀虫剂喷一喷,今年喷不动了,任其泛滥。吓得她经常从噩梦中醒来,趴在炕上找虫子,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二婶恐怕想不起来了,虫子还可以爬回炕上的。
冬天就更惨了,屋里没有二层棚不保温,炉子烧热了,屋子就暖和一些。晚上把炉子压好,屋里就冷得像冰窖,火炕应该是暖人的,可你用手一摸是冰凉的。
而且头顶的那些漆黑的枝条更可怕,你睁着眼睛望着它,它就像握在魔鬼手中的藤条,冷不丁就抽将下来,你感觉打得你皮肉生疼。
脱了皮的墙壁伤痕累累,像极了魔鬼的涂鸦,如张开的尖利魔爪,露出的狰狞獠牙,漆黑的桥头,飘荡的无常……阴森恐怖地在她的周围闪现。二婶无奈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二婶在心里数了数,她已经在这个像囚牢的房间里待了六百多天,就是从被确诊为肺结核的那个春天开始。
当家的大娘和她的男人带她去医院看病,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男人把她扶到诊室外等候,然后不知和医生怎么说的,反正回家后说没钱送她去住院,医生说在家养着也是一样的,就把她赶进了这个没人住过的仓房——北屋。
让二婶想不开的是,不就是咳嗽了几声吗?干活累了要多喘上几口气,怎么就成了肺结核呢?我这么好的身体,怎么会得这个病呢?可医院的证明在那摆着呢,由不得你不信。
刚住进来时她害怕,怕那深浅不一的灰色墙壁,怕墙上蠕动的虫子,怕顶棚的那些不规则的枝条,整夜睡不着。那时她还能自己想办法刷刷墙,可是越刷墙上越是花里胡哨的,更能引发人的胡思乱想,倒比原先更显得恐怖了。
她想回娘家养病,回到母亲身边那个温暖的家,可是娘年老多病,嫂子厉害得很,哥哥负担也重,她不能带着个病身子回去给他们添麻烦。况且嫁出的闺女,如泼出去的水,她也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而且她还惦记着自己的闺女。
“呼呼……”一阵冷风涌进这个少有人光顾的房间。
“妈,您该吃饭了。”是十岁的女儿秀婷端着饭盒进来,放在炕沿边上,打开外面包裹的毛巾,拿出铝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有一个两面掺(白面和玉米面)的馒头,半碗小米粥,一个咸鸭蛋。
二婶从被窝中伸出干巴巴的手,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说:“孩子,出来的时候怎么不戴手套呢?”
“没事的,妈,就这么几步路。”秀婷哽咽了。是的,在一个院子里,南屋是热的、暖的,是爷爷、爸爸、大娘和她住的三间大房;北屋是冷的、冰的,是得了肺病的妈妈住的由仓房改造的住屋。南屋北屋在一个院子里,隔着不过三五十步的距离,可在秀婷的心里,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
她扶母亲起来,用湿毛巾替她擦脸擦手,把饭盒递到她面前。
二婶看了一眼饭盒,没有伸手,说:“婷啊,妈等会儿再吃。”
“不行,这已经都快凉了,再等就更凉了,再说这都一点多了,午饭时间早过了。”秀婷含着泪说。
秀婷中午放学回家一看,爷爷、爸爸和大娘唠得正欢呢,一看就是吃过了午饭的样子。而妈妈的饭盒还在灶房放着,她一声不响,立刻给母亲送了过来。
想到这一幕,她就替母亲鸣不平,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当家的大娘看得紧,说妈得的是传染的痨病,不让她接近母亲。爸爸外边有女人,早就不把有病的老婆当回事儿了。爷爷对家里的事儿一概不管不问,只顾自己吃喝玩乐地开心快活,家里的大事小情,由着大娘一个人说了算。
妈妈不想让女儿为难,勉强吃了一半,放下饭盒,喝了一口女儿递过来的热水。
“婷,快回去吧,还要写作业。”
“妈,我把饭盒放炉子边上,饿了您再吃一点儿。”秀婷一边说,一边把饭盒盖好,放在炉子边上,再往炉子里填了些煤,让火烧得旺起来。
妈妈挥手让女儿快走,秀婷快步出了门,又一阵冷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
二婶扒着窗沿,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霜花上,从那块光亮的地方,看着女儿悄悄地走回南屋,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
是啊,这场大雪已经下了一天,无声无息,飘飘洒洒。窗前的老杨树枝桠上挂满了一堆堆的白雪,自家门口也被北风吹得仿佛多了一道雪墙,看得二婶心里发凉,赶快钻进被窝,往上拉一拉被子上的棉袄。
“等到明年开春,老杨树就会发芽,女儿又长大一岁。不管怎样我得活下去,为了女儿。”二婶心里这样想着,似乎生活就有了盼头。
“咔咔……”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胸疼,憋得脸红脖子粗,二婶把头低到胸前喘息,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血水也顺着嘴角一滴、两滴……就滴在眼前的床单上,不一会儿洇成一片,像极了盛开的彼岸花。
雪越下越大,北风像吹着口哨似的狂叫,风从棚顶和窗缝的漏洞一缕缕吹进来,门被拍得哐哐直响,这间屋子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卷起。
二婶一头扎在炕头,头上冒着汗,身上冷得发抖,她多想大风能吹进一个人来帮帮她。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小白脸的丈夫坐在她家的炕沿边上,偷偷拿眼睛看她,比她当姑娘的都长得耐看。
媒人说男人在队上是记账的,识文断字会算账,只因算命的说,要找个从南方来的姑娘做媳妇家道会更富有,所以快三十岁了还没找上媳妇。刚好你们是从山东来的,这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吗?送上门的好姻缘哪里找去?
母亲开始时是不同意的,她说这小白脸一肚子花花肠子,一眨眼儿一个主意,姑娘可斗不过他。架不住这男人总是上门来,嘴会哄人,还带来很多礼物,媒婆更是把门槛都快踏烂了。姑娘稀里糊涂就成了二婶。
二婶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突然一片火光朝她扑来,她的身上被烤得火热,眼瞅着那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吓得慌忙大喊,一下子醒了过来。
眼前是裹着小脚的老太太,走路颤巍巍的,这是二婶的母亲,陪伴她左右的男人是二婶的哥哥,他们来到二婶身边。
年迈的母亲握着女儿的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啜泣。哥哥坐在妹妹脚边,绷着脸,流着泪,替她揉着冰凉的小腿。
哥哥明知妹妹在这个家里不受待见,又身患重病,可自己又有三个孩子要养,还要照顾母亲,也是自顾不暇,况且要赶一天的路程才能到达这里。
母亲把瘦得轻飘飘的女儿搂在怀里,出嫁时的女儿丰盈漂亮,活泼伶俐,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多么招人怜爱呀。可如今却变得像干枯的纸片人。无神的眼晴,深陷的眼窝,麻木的躯体即将被这场大雪掩埋。
老娘欲哭无泪,望着面无血色的女儿,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心疼地问:“儿啊,还有什么话想跟娘说吗?”
女儿的手掌在娘的掌心里动了一下,仿佛想用力抓紧它,可怜只那么一下,然后慢慢松懈了。
女儿嘴唇哆嗦着,娘把耳朵贴过去,“娘啊,我冷,心冷透了,带我回家吧。”
“咱们回家,娘一定带你回家!”母亲大声地说,她想让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听见,可是院子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雪花在无声地飘洒,北风拍打着房门,老杨树悲凉地摇动。
二婶双眼盯着玻璃窗上那片光亮。她仿佛看见丈夫挽着漂亮的女人笑盈盈地走来,她知道,只要她一闭眼,丈夫就会迎娶新人进门。
她看见大娘乜斜着双眼,叉着腰盯着她,肥嘟嘟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歹毒的笑。她送给自己的饭都是迟到的,快凉透的,而且恶语相向,放到灶间就走,从不进屋看她一眼。唉,谁让不争气的自己成了病秧子呢,有人送饭就不错了。
她好像看见女儿流着泪跑过来,伸出双手喊着:“妈,您要好起来,等长大了我养你!”女儿的话尾音怎么那么悠长,跑得脚步那么慢呢?
女儿的脸仿佛又贴在那个窗口向里张望,妈妈多想摸摸那张脸啊,可是她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二婶终究摸不到那张可爱的脸,等不到女儿长大。
那片光亮越来越暗,所有的幻影都消失了,斑驳的四壁上,那些魔爪真的向她围拢过来,无常正一步步逼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