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只戏偶,或者说,一块有灵性的木头。
记忆中的前半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笼罩在身上的阳光很W温暖。生活很闲适,有叽喳的鸟鸣,流转的花香。可长久的静谧后,是突如其来的灾难。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印象中是一片火红在跳跃,身边的熟悉事物都因这诡异恐怖的东西轰然坍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好热。我的意识,也因这燥热渐渐涣散,曾经的温暖明亮变成了一种无法名状的黑暗。
后来,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的我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得以侥幸存活。只是可以感受所处的地方一直是冰冷的。唯一一次意识稍稍清醒时,似乎有人在我身边跳跃,稚嫩的童音清脆。
我是被温暖的触感唤醒的,恰如那许多年前,覆在我身上的阳光。
那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可以看见周围的东西。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明朗的少年,一笑胜千阳。
“呼,终于完工了。”少年取下搭在肩上的布巾,擦净头上沁出的细汗,一双眉眼里满是笑意。他是这样对着我说的,“墨丝染,我的戏偶,喜欢这名字吗?”
他刚刚是在对我说话吗?
他是知道我有意识的吗?
少年的手指温柔而细腻。白皙的手指轻执墨笔,细致地在我身上流转描画。
我不太清楚他在做什么,但我想我看到了他眼中跳动的喜悦。
【二】
我是一只戏偶,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上了那个少年。
他为我一刀一刻修出容颜,为我一针一线缝出红衣;他在我的身上关节处细细地穿上银线;他执笔在我眼尾处轻轻点染,绘出眉间情绪;他指牵细线,带我衣袖蹁跹。
他总是对我说,我是属于他最美的戏偶,一定。
少年喜欢唱戏,尤其喜欢牵丝戏。
每日,他都要手持丝线引我舞动,引我在他的说唱声中诠释戏里戏外的情长苦短。
我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是永远。就像很久之前,那早已变得模糊的静谧温暖。
直到有一天,我被少年的父亲掷出了家门,同时被赶出来的,还有少年。
那是个雨天,雨水打湿了我的红衫,晕开了我的妆容。所视之景皆是一片朦胧。面前的少年跌坐在台阶上,全然不似之前的丰神俊朗:纠结的发丝遮住了他被泥水弄脏的面孔,身上所着的白衫已是湿黏在一块。雨水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平日里那盛满笑的眼睛里现在定是苦涩。因为少年定定地抱住我,闷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墨丝染,我只有你了。”
头一次,我听不懂少年话中的含义,这句话的含义太重,全然不似之前他唱的戏文小曲。
也是头一次,我如此痛恨自己不是人类。
【三】
我是一只戏偶,自那日后,我和少年就一直在外流浪。
我不太清楚自己和少年在外面度过了多久,因为每天的日子和之前并无二致。我们仍是像之前那般每日说唱牵舞。只是,这原本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默契变成了我们现今的谋生手段。
我喜欢在少年指下牵引进退,但我不喜那些围观者的指指点点以及从他们眼眸中或无意或故意流露出的种种神色。
少年对于这些是怎么想的呢?我想,他也应是不喜的吧。
多少个夜晚,他一遍遍地抚上我的脸庞。那本应长驻在他眼中的笑意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反而换上了另外一种我不太能看懂的空洞。
我想我应是没有心的,但每当那一刻,我却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心痛这种似是而非的情绪。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少年身上的衣衫越来越破旧,身体越来越瘦弱。
但即便这样,我身上的红衫依旧明艳,脸上的妆容依旧细致。
闲暇时,少年总是喜欢定定地望着我的脸,眼眸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刚刚真的有在笑吗?
【四】
我是一只戏偶,兜兜转转,少年带着我回到了这种最初。
我应是记不住地方的,日复一日得到跋涉与出演已让我对地点这种东西淡然。只不过是去不同的地方,看见不同的人挂着千篇一律的表情。我从不刻意去记住什么,除了那个少年。我记着他的笑。记着他眸中情绪,对我来说,这就已足够。
所以,当我感觉到少年那小心翼翼的喜悦时,我想,他应该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人来人往的人群对我而言无甚区别,围观人群的表情对我而言也不甚重要。我只知道,在幕布后手引细线的少年,他是喜悦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少年身上感受到这种情绪了。
在少年的牵引下我伴着他的念唱舞动着,旋转着,蹁跹着。内心有种感觉愈发强烈:我想凭着自己的意愿为少年舞动一曲,用我的一举手、一投足为他舞出心中所想,愿他目光可以永远为我停留。
我知道,自己飞扬的水袖定如转瞬开合的繁华,张扬明媚;自己含羞带怯的妆容定如田园里生机勃勃的野花,鲜艳妩媚;自己举手投足动作的舞姿定是以假乱真,尽极其妍。
舞至高潮,在衣袖飞扬起落的空隙下我可以瞥见围观人群眼中的惊叹,可以听到他们话语中的赞美。
少年听到的话一定会开心的吧。
人群本就熙熙攘攘,十分嘈杂,但不知为何,一个清脆的女声却堪堪让我听得一清二楚。
“小姐!芊芊小姐!快来看啊!看!这个戏偶的装束!好像你画的那幅戏偶图上的啊!”
什么意思?也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因为我本应高抬的手悬在了耳边。
我此时的姿态像极了迷茫不解的孩童。
腕部系着的细线在戏棚的烛火中微微闪着跳跃的红光,像极了记忆中的那片火红。
【五】
我是一只戏偶,那一场戏,最后还是未能演完。
我维持着那个举手拈花的动作,任凭面前种种不堪映入眼中。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是尽数散去。
徒留在夜幕中低垂着头的少年和一只再次感到心痛的戏偶。
真是呢,这个差不多就是少年经常念叨的“戏里戏外,皆是人生;三生苦短,实为一戏”吧
自那些断断续续的人声喧闹中,我拼凑出了自己是为何存在于这世上。
曾经,有一对少年和少女。少年和少女青梅竹马,二人两小无猜,各自般配。父母长辈都认为这定是一段极好的烟缘。那个少年呢,非常喜欢少女,少女喜欢什么他都会尽力为他做到。少女呢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有一点不入流的是:少女喜欢人偶,尤其喜欢牵丝的戏偶。
少女尤善工笔,有一天,她画了一幅女戏偶的图卷兴冲冲地找到少年,眉目中满是对这种戏偶的喜爱。可当时虽有牵丝戏一流,却鲜少会有人做出这样细致的木偶。
少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中,他想要亲自为少女做出这样一个戏偶,亲自为她演出一段牵丝戏。
少年先是和家中的木匠偷偷学习木雕技艺,这一练,就是多年。
技成之后,少年选中了他们儿时经常玩耍的院角的一块木头,做成了一只戏偶,戏偶的名字也特意取自少女喜欢的一句诗文。
自此,少年每日都练习说唱牵丝戏,为的是有朝一日少女可以看到这一段为她而特意准备的戏。
可是少年又得到了什么呢?被严厉的父亲忍无可忍地赶出了家门,被少女的家人解除了婚约,被少女离开的背影孤独地晾在了原地。
【六】
我是一只戏偶,或者说,仅仅是一块木头。
在那场闹剧之后,少年又带着我去了许多地方。
少年不再会去唱戏,我也只不过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件行李。每日颠沛的行程都是索然无味的。
有时候觉得,自己若仅仅是一块木头该有多好。没有自己的意识,看不懂周围人的做为,更不用烦心于这戏里戏外的情短苦长。
那一日,风雪交加。少年带我留宿于一座破败的寺庙。
说来也奇,寺庙很是破败,但殿中的供台上仍是干净整齐地码着贡品,桌上的红烛闪着幽光。
我被少年放置在桌旁,那一闪一闪的火光离我很近。我从未近距离看过这个东西,似乎,有点像当年那可怖的灾难。
少年蜷缩着身体窝在供桌前,衣衫褴褛,白发丛生的他全不似当年的丰神俊郎。
我觉得我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所以当那跳动的火舌终是舔上我的衣袖时,我竟是长舒一气地觉得本该这样。
我本就应该消失于很久之前的那场火灾里,只不过是侥幸逃出,却终究会归于这尘火。
火苗在我周身跳动,我定定地看向那熟睡的少年。挺好,真的挺好,还可以为他取暖。只是,以后再也无法陪着他走下去了。
红光愈盛,可是这一次,我感受到的却不是当年的诡异燥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到完美的解脱与心安。
缀在我眼角的蜡珠因热熔化,顺着我脸颊流下的时候,像极了一滴泪。
可是我本无心,也无泪。
只是, 那个少年,若是明日起看到这里一地尘灰,会不会心痛,会不会为我流下一滴泪?












网友评论
十分红处竟成灰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