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我清楚记得,那是天楚十七年冬,宫中响起丧钟。
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跪在浣衣局冰凉的砖地下,暗中数着丧钟响了几下。
丧钟响彻九重宫阙,皇城各地收到消息,紧急跟着敲响。
只有宫里人才知道,先帝暴毙于凌霄宫,死于……女人的罗裙之下。
“怎么这么慢,还不快洗!”常嬷嬷的藤条凭空抽出一道凌冽弧线,惊起满地落叶。
她的态度很反常。
如今宫中各处都乱了,忙着为祭奠先帝、向新帝献殷勤,可常嬷嬷似乎并无反应。
宫中老人,多是人精,这种反应有问题。
我紧咬牙关,不顾背上新增的伤痕,满是冻疮的双手,伸进浸满皂角水的桶中浆洗。
桶中漂浮着最后一件血衣。揉搓中,暗红血迹在水面舒展开来——太子今日围猎,不小心受了擦伤。
也因太子不在宫中,让先帝的暴毙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世人皆知,凌霄宫那位,曾是太子旧爱。
只因先帝相中,被迫献上。
水面倒影中,那张堪比四十岁妇人的蜡黄的脸,藏着二十五岁孤女的冷笑。
当晚,我起夜时,无意中瞥见有人敲开常嬷嬷房门。
凑在墙角偷听,是新帝身旁的宫人。
她对常嬷嬷道,如今事成,主子允她可离宫。
果然,先帝暴毙背后有隐情。
常嬷嬷喜出望外,连连感谢。
原来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她刚好在名单里。
那宫人还给她带了糕点,说贵人赏的。
我正要走,觉得有些奇怪,靠着墙角,耐心等着。
待宫人走后,常嬷嬷吃了块点心,没多久,突然捂着心口,直挺挺倒了下去。
次日,上头传来消息,常嬷嬷堪为忠仆,随先帝去了,着令嘉奖。
常嬷嬷老家的侄儿,使了些银子,用一副薄棺将其带走。
棺材再度开起,久违的阳光让我一下睁不开眼。
我自行爬出棺材,回头时,瞥见常嬷嬷瞪大的双眼。
想来她到死,都无法理解,皇室之人,都是没有心的。
我摸了摸腰间玉佩,确认东西还在,松了口气。
皇城,迎来第一场雪。
雪急风大,所有痕迹都将被埋藏。
【二】
丞相府后巷飘着新雪,有人夜扣门。
暗门开启的刹那,有一老者缓缓走出,看到我时,浑浊眼珠突然亮了起来:“十年了!”
“十年零二十六天。”我将玉佩放在书案上,“当年先生教我,灯下黑。”
先帝至死都想不到,他以为早已除掉的前朝余孽,就在他的皇宫中,安稳长大。蛰伏多年,终于大功将成。
烛火噼啪炸开灯花,墙上疆域图明灭闪烁。
丞相枯瘦的手指,划过边境:“五日前,幽州军哗变。”
“时机未到。”我随手指向疆域图,定在一处险要之地:“需得等他们打到潼关。”
潼关地势险要,三江汇合所在,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丞相走过来,顺着我的手指动向,沉默不语。
我并不在意,继续道:“新帝刚即位,迫不及待收了南境兵权,此刻最忌北疆生乱。只待他调兵北上平乱……”指尖轻点在皇城,“烧他粮仓。”
丞相一一照办。
腊月廿三祭灶夜,我跪在丞相府祠堂擦拭牌位。
门外传来铁甲相撞声,巡防营的灯笼映得窗纸猩红。
“姑娘。”管家叩响门环,“老爷请您去书房。”
书房内,丞相正用银刀剖开蜡丸。
北境战报飘落案头,墨迹未干处写着:幽州军破潼关。
“时机到了!”素来稳重的丞相脸上,不禁露出欣喜,“三日后新帝必调禁军北上。”
我将密信置于烛火上点燃,任由火舌吞噬指尖,疼痛使我清醒,“粮仓守将,似乎姓苏?”
“苏有志,出身寒门,好金石。”丞相离开书桌,去博古架前,挑拣一番,取来一物,“此物出自名家手笔。”
亥时,我扮作古董商人,叩开苏府角门。
当那半块虎符压上金钗时,苏有志的瞳孔猛地收缩。
十年前母妃遭构陷谋逆时,正是此物‘证实’镇北军谋反。
“你可知,先帝为何留你性命?”我摩挲着虎符缺口,“因为真正谋逆的,是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
苏有志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翌日深夜,一户民宅突然走水,不巧当夜刮西北风,将火舌带至皇城粮仓,黑烟滚滚。
我着银甲,站在城楼,远眺禁军涌向粮仓。
火药味随风飘来,隐约夹杂着幽州口音的喊杀声。
丞相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少主,该进宫了。”
十年隐忍,一朝功成。
我率领众军闯入皇宫。
这皇位,他李家坐得,我宋家凭何不能坐?
更何况,这江山,本就是从我宋家手中骗去的。
新帝仍坐在龙椅上,黄袍加身,瞧清我的模样,拔剑而来,险些刺入我胸膛,被我身旁的将士一枪挑开。
他被控制住,却只盯着我,冷笑道:“乱臣贼子,都不敢真面目示人。”
“皇兄错了。”我挥手命众人退下,殿门合上时,我的剑已架在他脖子上,银色面具摘下,“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你……”新帝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不可能!那个孽种早就……”
“早该和冷宫一起烧成灰?”我逼近半步,任由剑刃入肉,“可惜母妃拼死护住我。”
殿外杀声未停。
我望着他眼底深深的恐惧,轻笑如十年前那个夏:“皇兄可还记得,你曾说浣衣婢罢了,当生生世世跪着。”染血的指尖抚过龙椅,我转身坐了上去,居高临下俯瞰他,“如今,该你跪了。”
新帝胸有成竹:“且容你再放肆会儿,朕的五万大军想来已入城。”
“五万大军?”我仰头大笑,“刚才拦你的将士,不觉得眼熟么?
这天下,终究是我宋家的。
【三】
永和元年春,陈国大破敌军,派人送进皇宫的战利品中,有个熟悉的物件。
宋有志呈上密报的手在抖:“情报说,丞相暗藏反心……”
我静默不语,命众人退下。
丞相从屏风后走来,拱手相拜:“陛下。”
“朕可说得对?”我走下皇椅,将密信递给丞相,“他们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想用离间计,先除掉我身边可用之人,让我陷入绝境,再轻易吞噬。
果然啊,皇权之下,谁都难保不动心。
丞相感恩涕零,对我的信任无以言谢。
我只告诉他,他是我最信任之人。
他离开后,我独自面对诺大宫殿,只觉孤寂。
果然,当年母妃说得对。
无论谁在这个位置,都很难不狠心。
比如今晚这出,也不过是我的暗中设计。
只为收服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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