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是西汉文帝时期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人物,年少成名,却因为遭到同僚排挤等原因,在政治上并无多大建树,仕途坎坷,英年早逝。即便如此,他的政论之精辟和文章之气魄,亦足以流传千古。司马迁写《史记》,把他和三闾大夫屈原放在一起,作了一篇传记,叫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中的这个“贾生”就是指贾谊了。——翻看《资治通鉴》对贾谊的记录,结合西汉后世的发展历史,我对贾谊洞悉时局和深谋远虑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先梳理一下贾谊生平。
当初,汉文帝听闻河南郡守吴公,治理能力一流,就将其提拔到长安,担任廷尉一职(注:廷尉,是西汉的司法审判机构最高长官)。吴公到任后,向文帝推荐了洛阳人贾谊。文帝于是征召贾谊,任命为博士。贾谊当时20岁出头。“博士”,是秦汉时掌管书籍文典、通晓史事的官职。可见贾谊在20多岁时,学问已经颇有火候。
贾谊任职博士期间,因为学问通达、文辞犀利,颇得汉文帝赏识,一年之内破格升迁为太中大夫。“太中大夫”在当时是个什么官职呢?简单来说,西汉初期,除受命于天的皇帝,和裂土分疆的诸侯之外,朝堂之上最显赫的职位是“三公九卿”。比如举荐贾谊的吴公,所担任的“廷尉”,就位列九卿之一。三公九卿之下,是一众“大夫”。而“太中大夫”,乃是众大夫之首。所以贾谊在出道一年之内,就进入了西汉的权力顶层。
贾谊这个太中大夫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对时局的观察颇能切中要害,而且年少气盛,敢于直言。担任太中大夫之后,贾谊向文帝建议推行一系列改革。改什么?贾谊的建议是,改历法,改朝服配色,改政府制度中的官职头衔名称,同时,商定大汉王朝标准的宫廷礼仪和音乐规范。总之,就是要通过一系列改革,更换目前正在沿用的秦朝法度,转而确立大汉王朝自己的制度体系。
这个改革动作太大了,估计其他人都被贾谊的提议吓了一跳。尤其是,回顾西汉初期的治理历程,萧何沿用秦朝旧制,之后曹参“萧规曹随”沿用萧何旧制,都是靠采用与民休息的放养式治理办法,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因而名垂青史的。事情才没过去多少年,这个贾谊小子就跳出来说:不行,我们需要把这一整套制度都换掉,否则王朝会有危机! —— 谁信啊!就连非常欣赏贾谊的汉文帝,也因为不想背上“乱改祖宗法度”的骂名,而对贾谊的建议婉言谢绝。参见《资治通鉴·汉纪五》:
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帝谦让未遑也。
虽然文帝没有采纳贾谊的改革提议,但对贾生的能力和学识,是越发欣赏。两三年后,文帝准备将贾谊提拔到三公九卿的层级,委以国家重任。不幸的是,文帝的这个提议,遭到诸大臣的坚决反对。反对的原因,一方面是对贾谊少年得志的嫉妒,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与贾谊政见不合。回过头来看贾谊之前的“改革建议”,恐怕当时没几个人能真心认同。大多数人,尤其是那些手握重权、跟随高祖刘邦打下汉室江山的老臣,心里面可能都会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为了博出位,居然耍耍嘴皮子,就想把高祖皇帝当年订下来的规矩给改了!我们可容你不得!
结果可想而知,在这些老臣的耳旁风下,性格温和的汉文帝,对贾谊逐渐疏远。没过多久,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参见《资治通鉴·汉纪六》: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
长沙王太傅,是辅佐、教导长沙王的官职。而长沙,是当时西汉王朝分封的一个小诸侯国,位于帝国南部边界,与藩属南越国接壤。贾谊一下子,从天子身边的近臣,变成远处边陲的太傅,落差不可谓不大。
这之后,贾谊又被任命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是汉文帝心爱的小儿子,可见文帝心里还是有贾谊这个人的。不过贾谊自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后,确实再也没有回到过西汉政府的权力核心。当然,在那些身为太傅在外飘荡的岁月,贾谊并没有完全自暴自弃,而是继续密切关注时局,并通过不断地给汉文帝上书,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和对天下局势存亡累卵的担忧。这些上书中的意见,有的汉文帝采纳了,有的就被直接略过。
后来,梁怀王不甚坠马而死,贾谊一方面自责没有尽到太傅的责任,另一方面也因为无法施展抱负,郁郁寡欢,英年早丧,命终时年仅33岁。
再择要来分析一下贾谊的各种“上书”。我在翻《资治通鉴》时,确实被贾谊政论文章的精辟分析和战略眼光给震惊到了。
其一,《论积贮疏》。
《论积贮疏》主要传达的是贾谊重农抑商的观点。贾谊认为,在西汉初年,商业横行、农业荒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社会现象。政府应该对从事商业的人进行适当打压,同时,举朝廷之力来发展农业。
有的人要说了,这种重农抑商的思路,不是封建小农经济的思想吗?如果不对这些商业萌芽进行打压,有可能我们早就进入资本主义发达阶段了呢。——刚开始我也是这样思考的,后来再想一想,其实不然。
从经济学上来说,商业的发展,一定是以生产力和生产技术的发展为前提的。生产技术和生产力得到进步以后,大家创造的劳动财富,除了满足日常需要之外,还有结余,然后才会产生贸易和商业。而贸易和商业,可以进一步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刺激新的消费需求,从而反过来推动生产力向前发展。
而上面这个论述,是不符合西汉初年的国家局势的。那时候的情况是,天下刚刚经历了连年战乱,人口零落,田地荒芜。老百姓别说年年有余了,连饭都吃不饱。开国的将相,出门没马车坐,只能乘坐牛车。这时候能够多开垦一亩地,就是把天下人与温饱线的距离缩短一份。如果不提振农业,纵容商业发展,去满足少部分富贵人家除了吃饭之外的“淫侈之俗”,贫富差距扩大起来,江山危矣。
用贾谊的话来说: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至今,未之尝闻。......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这封上书,汉文帝听进去了。然后就是我们在初中历史上学过的:汉文帝亲自下地耕田,为天下做表率,鼓励农桑,从而为文景之治打下一个坚实的经济基础。
上感谊言,春,正月,丁亥,诏开籍田,上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其二,《谏铸钱疏》。
《谏铸钱疏》主要讲的是货币控制的问题。其背景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除了刀、贝、布等货币,以“半两钱”作为全国统一的货币。初始时,“半两钱”每枚的重量是当时的半两,即十二铢。汉朝建立以后,高祖刘邦“嫌其重,难用”,于是改铸了每枚更轻的钱币,仍旧称作半两钱。再后来,这个钱币越铸越轻,比如吕后二年(公元前186年)是八铢,文帝五年(公元前175年)是四铢。
同一时期,还流行一种钱,叫做“荚钱”。“荚钱”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民间私铸的钱。那个年代,真假货币的验证没法做到今天这么细致,所以总有一些缺钱的人,铤而走险,自己去铸钱(当然这种人今天也仍旧是存在的)。这些铤而走险者,在自己铸钱的时候,为了节省成本增加收益,一锅铜水,肯定是铸出来钱币越多越好啦。所以这些民间私铸的钱币,比汉朝官方已经在逐渐减重的钱币,还要轻得多。轻到极致,一枚钱币就如同榆荚(也就是今天说的榆钱儿)一般,因之,又被称作“荚钱”。
西汉朝廷为什么要减轻钱币的重量?肯定不只是”嫌其重“这么简单,粗略揣测,也是为了印发更多的货币,来支持百废待兴的朝廷建设。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增发货币。政府增发货币也就算了,民间还有一堆人同时也在增发“荚钱”——这已经不是放水了,是开闸泄洪,带来的结果,自然是物价飞涨,参考《资治通鉴·汉纪六》:
于是物价腾踊,米至石万钱。
在这个增发货币物价飞涨的事情里面,汉文帝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汉文帝除了铸造四铢钱之外,还颁布政令,允许民间私自铸钱——也就是说家家户户都可以自己开印钞厂了,只要你有铜矿。有了铜矿,就等于有了数不尽的购买力。当时,汉文帝喜欢谁,就赐一座铜山给他: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宠幸,上欲其富,赐之蜀道严铜山,使铸钱。吴王濞有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东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而国用饶足。于是吴、邓钱布天下。
这种事情,贾谊当然看不下去了,果断上书!贾谊在《谏铸钱疏》里主要抨击的,是文帝允许民间私自铸钱这件事情,他的论点是:
- 铸钱这种事情,百姓自己做,一定会偷工减料作奸犯科,把钱越铸越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利益。在所有人都在作奸犯科的前提下,老老实实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会被饿死。——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劣币驱逐良币。
- 朝廷可以颁布法令,来惩罚那些铸钱偷工减料的人,但这实在是打自己的脸,丢人。——如果因为自己的制度漏洞,引诱老百姓往邪路上走,然后又严惩那些走邪路的人,那么最应该承担责任的,不是小老百姓,而是制度的设计者。
- 最可怕的是,私自铸钱这个口子一开,会对刚刚有点起色的农业造成毁灭性打击。原本农民辛苦劳动一年才能有口饭吃,现在好了,不用种田,自己在家里架个高炉,奉天承运,炼铜铸币,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谁还去种田啊!——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想,就没人去种田了,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大汉王朝岂不危矣!
用贾谊的话来说,这个铸钱令,简直是能把好人变成坏人的“潘多拉魔盒”:
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 ...... 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故不如收之。
注意,贾谊其实已经给了文帝一个台阶下,没有强求汉文帝收回成命,废除铸钱令,而是请求文帝将全国的铜矿收归国有——这样一来,即使想私自铸钱,也无铜可用。
可惜文帝这次没有听。
货币这个事情,到景帝时期才得到处理。至于荣获文帝赏赐铜山的两位爱卿:邓通在景帝时期被抄家,寄人篱下而死。吴王刘濞,则因为私自铸钱等原因,势力和欲望一起膨胀,最后发动了七国之乱。
其三,《治安策》。
《治安策》论述了好几个问题,这里只选一个问题来说:诸侯王与中央的权力冲突问题。
先来说一个背景故事:高祖刘邦时期,赵王张敖曾给刘邦进献了一位美人。美人得刘邦宠幸,生下一子,名叫刘长。后来赵王叛乱,美人被牵连而死。刘长流落京师,被刘邦收回膝下,册封为淮南王。
文帝即位后,淮南王已长大。文帝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非常照顾,要啥给啥。结果淮南王刘长愈加跋扈,在封国之内废除汉朝法令、驱逐汉朝官吏,自己制定法令、任免官吏,最后甚至还策划谋反。文帝挫败了刘长的谋反计划,但不准备杀他,把他装在囚车里,择地游街,以儆效尤。结果刘长秉性骄傲,受不得气,绝食而死。(注:那一时期,乱搞事情的刘姓诸侯王,并不止淮南王刘长一个,还有济北王刘宽等)
文帝心痛惋惜,把刘长的几个儿子封为列侯。于是梁怀王太傅贾谊,又跳出来上书了。这一篇上书,就是鼎鼎有名的《治安策》。在《治安策》里,贾谊关于诸侯国权力过大的问题,主要有如下观点:(为了便于论述,下面我切换到贾谊的第一人称视角。另外,下面的一些观点,不完全来自《治安策》,而是《治安策》前后贾谊的其他一些“上书”里提出的,为了方便讲述,而统一整理到这里)
- 陛下别听那些歌功颂德的人吹牛,现在汉朝局面并不安稳,反而非常危险。打个比方,就像在烈火之上放置一堆柴火,然后躺在柴火上睡觉——眼前觉得舒服,只是因为火暂时没烧上来而已。
- 这团可能危及大汉王朝的火是什么?其中之一,就是诸侯王!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春秋鼎盛,励精图治,对刘姓诸侯王也那么好,但是他们却老是搞事情?您的亲弟弟想造反,您的亲哥哥的儿子想造反,还有其他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是因为,诸侯国与大汉朝廷,本身就存在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诸侯国永远会想从汉朝廷这里获取更多的特权,同时又时刻担心已有的特权会被天子回收。因此那些势力庞大的诸侯王,简直是迟早引爆的定时炸弹。
- 现在陛下您年富力强,就已经被几个闹事的诸侯王搞得手忙脚乱了。可怕的事情是,这些已经闹事的诸侯王,在目前的刘姓诸侯里,还算地盘小的。好些地盘更大的诸侯,只是因为目前年幼,所以暂时还服从汉朝廷派遣过去的太傅等官员的管教(刚好贾生我也是一个太傅)。再过几年,诸侯王们会成长为血气方刚的壮年,而我们这些太傅都会老去。那时候,即使是尧舜再世,也无法控制天下大乱的局面了。
- 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意识到,目前的诸侯国里,对汉王朝最忠诚的,是只有两万五千户的撮尔小国长沙(不好意思,我贾生之前也当过长沙王太傅)。其他势力大一些的诸侯国,都各存异心。为什么?这是人性啊陛下!长沙王因为势力渺小,心知只有依附汉王朝,才能保有眼前的富贵,因此忠诚老实得不得了。反观那些势力雄厚的诸侯,老是会觉得,自己只要努把力搞点事情,就有机会跟汉朝廷分庭抗礼。——所以想要制衡诸侯,一个重要的措施就是,削弱其实力,把他们越分越小。
- 诸侯国里,陛下你真正可以倚靠的,只有淮阳国和代国(注:淮阳国是文帝儿子的封地,代国是文帝继承大统以前自己的封地)。所以陛下有必要逐步扩大淮阳和代的地盘,防患于未然。
这些建议,文帝听了一半。文帝最后并没有对日益膨胀的刘姓诸侯势力进行限制,但是确实采取了一些操作,来增加淮阳国和代国的实力。最后的事实是,七国之乱爆发,刘姓诸侯公然挑战汉朝廷的权威。而在平息七国之乱的过程中,文帝按贾谊建议、提前布局的淮阳、代、梁等国,确实起到了抵御暴乱的重大作用——只不过,贾谊和文帝,都没有亲眼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回过头来想,高祖刘邦打下天下以后,大肆分封诸侯,是不是给文帝和贾谊挖了一个大坑?其实不然。西汉建国之初,分封诸侯,有其必然原因。分封异姓诸侯,主要是为了安定人心。那些跟随刘邦南征北战的大将,难道不都是为了封妻荫子,才沙场搏命的吗?要是建国以后,该给的奖励不给到,刘邦可能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赶下来了。而分封同姓诸侯的一部分原因,则是为了制衡异姓诸侯的势力。如果那些当了诸侯王的大臣想造反,姓刘的一家人已经化整为零占领了多处地盘了,没人能一次性打下来。
然而,在渡过了建国之初的动荡时期以后,这种制衡制度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反而是需要注意刘姓诸侯与中央朝廷的权力争夺了。之所以会存在权力争夺,是因为,刘邦时期的刘姓诸侯,除了跟刘邦有血亲之外,还都是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兄弟。而到了文帝景帝时期,这些刘姓诸侯,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可就没有这么亲密了。反而会因为各种利益纠纷问题,随时能打起来。
贾谊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抛出了削弱诸侯势力的建议。其他大臣,拘囿于“不能乱改祖宗法度”,觉得贾谊只是为了出风头在乱说话。而文帝,则拘囿于“都是亲兄弟,我不好下手”,没有尽到一个管理者“以天下为先、个人情感次之”的职责。
总结一下,我对贾谊就一个字:服。这篇文章里提及的,只是贾谊有如开天眼一般的几次局势分析而已。实际上贾谊在文学等领域也颇有建树。至于他为什么仕途如此不顺?我想可能也是因为他眼光太远,以至于跟同时代的人在一起时,显得格格不入吧。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我想,假如他懂得更多的官场逢迎智慧,也许能够做到官运亨通。但是,贾谊已经如此天纵英才了,还想要求他年纪轻轻就圆滑玲珑,是不是要求有点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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