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梁实秋,就把他的《槐园梦忆》重读了一遍。这篇文章十几岁时读过,在他的散文集的末尾,捏起来厚厚的,几可独立成书。那是我第一次读到悼亡的文章,只觉得平常。现在重读,天凉好个秋。
《槐园梦忆》是他为纪念亡妻程季淑而作。他与季淑相识于北平,相守近五十年。他们一生颠沛流离,经历战火和分离,经历种种坎坷,在夫人程季淑的支持鼓励下,从抗战前开始到六十年代结束,梁实秋完成了四十册的《莎士比亚全集》翻译。当这套全集出版,世界画刊的社长见到季淑年轻时的照片,要求拿去在画刊上发表,并注明“是梁夫人程女士42年前的玉照,梁先生的成就一半应归于他的夫人”。说这番话时,他们在台北。季淑已六旬。四十年前,照片中的丽人生活于北平。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清华的男生。
与君初相识
二人初相见,季淑大学毕业,在一家小学做老师,仍然是女学生打扮。梁实秋穿着长袍,戴着清华校徽。后来,季淑说很喜欢他当时的样子,他便将这张学生照放大,赠予妻子。
他们时常约会。在风气尚未开化的二十年代,这样的行为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家固不容此事,这算是败坏门风。男家也不会允许。但有趣的是,梁实秋有位开明的父亲,偶然见到儿子与女友约会,只是代付茶资,事后也没有盘问,从此多给他零花钱。有点像汪曾祺的父亲,见儿子要给女友写信,在一旁磨拳擦掌要帮忙。
清华就是留美预备学校。梁实秋不想去美国,季淑劝他出国继续学业。后来,他说季淑是“每逢大事有决断”。他在美国时,季淑考入美专,学习西洋画。这段时间,两人书信往来频繁,季淑将自己的画作寄给他,他都很喜欢。两人的书信各自攒了一大包。可是,他不打算将书信公开,四九之际离家去国,竟然全部付之一炬。
程家是大家族,季淑父亲早亡,有母弟相依。季淑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读完大学,以教书为职,供养母弟。她十分独立自重。梁实秋说,两人交往,他只送过季淑一套画画用的画具、油彩等等。其它的,他不敢送,知道一定会被拒绝。
梁实秋归国,两人结婚。令我觉得有趣的一个细节是,第二天他陪妻子回门,程家摆出大阵丈,请出祖宗牌位。梁实秋说“纳头便拜”。拜完牌位,又拜长辈。旁边有人念念有辞“三姑娘三姑爷”,他说“我觉得成了程家女婿是件光荣的事”。历来关于婚礼的描述都是新娘子如何在夫家行礼。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新女婿拜女家祖宗牌位的事,而且他还觉得很光荣。他对妻子的尊重,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
烽火连三月
两人婚礼之后,北伐军接近南京。局势动荡。父亲鼓励他们立即远行。季淑脱下新娘子的精致装束,穿着粗布衣裳。两人先火车后汽车,到达南京。市面不稳,无法,两人又乘船到上海。上海三年,生活颇为艰苦,然而季淑是个能干的主妇,生活依然井井有条。
季淑是个开明的妻子。徐志摩邀请梁实秋去喝花酒,说是“胡大哥请客”。不知这里的胡大哥是不是胡适——此系疑案,多年不解;大概属于老友间的“你懂的”,熟悉他们的朋友,自然知道是谁,无须多言。季淑笑嘻嘻地说“你去见识见识”。回来后,梁实秋说,买笑是痛苦的经历,侮辱女性。诚君子也。不仅尊重自己的妻,亦尊重所有女性。
梁实秋又收到聘书去青岛教书,两人搬到青岛,梁实秋开始翻译莎士比亚。青岛多樱树,到了春季,樱花盛开,蔚为大观。多年后,两人在美国,季淑说,西雅图的樱花总不及青岛。当然,没有故土的风味。
两人在外生活几年,添了四个孩子。这时父亲要他们回北平。回到北平,季淑成了几十口人的大家庭的主妇,十分忙碌。在一切靠手工的年代,一个小家庭的主妇就是一个主要劳动力,三餐饭食四季衣裳灶台厅堂,全归你,在农村还要下地干活。一个大家庭的主妇相当于运营副总裁,家庭财务、一日三餐、家人健康、孩子的教育、亲戚往来庆吊,全归你。梁实秋忠实地记录了这一点,妻子时常忙到深夜还不着家(不能回到他们自己的小庭院),他只好看书等她。
芦沟桥事变。他们夫妇商议后,梁实秋先逃离北平。离开前,他写下遗书。
道路中与旧日学生相逢。师生相顾讶然。
老师去哪里?
去南京。
去做什么?
赴国难,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师母呢?
我顾不得她,先去南京。
那个年代,这样的文弱书生不止一个。还有一群师生,陆续从北平天津出发,经历无数困难,辗转至长沙而后昆明,后来他们组成了西南联大。再后来,有了那篇振聋发聩的《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
南京动荡,他又随朋友辗转至长沙、重庆。一路上目睹伤兵难民,凄惶之至。夫妇二人分离六年后,季淑带着三个孩子从北平一路向西再向南,终于到达重庆。这样的旅程,艰险可想而知。此时,梁实秋任职于编译馆,继续翻译莎士比亚。战火中,翻译和教育竟然还能继续,也是个不小的奇迹。
故国三千里
抗战胜利,他们返回北平。旋至四九,两人决定南下。经历一波三折,中途分离,最终两人在广州会合,而后到台湾。梁实秋在师大谋得教职。两人都是五旬之人。常年劳累,季淑身体羸弱,有多种病痛。他们家开始有女佣帮忙。梁实秋说,那时的人们把女儿送去做帮佣,不在乎赚什么钱,希望女儿在知识阶层家庭学习一点礼仪知识。季淑待人甚厚。女佣要嫁人离开时,季淑总会备一份礼物送给她们。有几个姑娘穿着嫁衣从梁家出门上花轿而去。后来,他们去美国探亲,时间有限必须要赶回,就是为了参加自家女佣的婚礼。那个姑娘穿着嫁衣,也是从梁家出门。读到这里,很感动于他们之间这样的情分。女儿从哪里出嫁,哪里就是娘家吧?
虽有帮工,他们的生活仍有诸多不便。房屋潮湿,两个北平人自然苦不堪言。房子是学校分给梁实秋的宿舍。住了十多年宿舍后,为了季淑的健康,他们决定买地造房。梁实秋说,我岂不知“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但为季淑,只得如此。读到这一段,我很不解。梁家在北平也是大家庭,他的文章中流露出来的气息,说明那个大家庭应该是比较富裕的。为了住得舒服一点,买房子这事放在哪都是理所当然的,怎么就要“羞”呢?难道“求田问舍”四字表示,为了买房子要向友人借贷?
新房子是他们自己设计的,左边书房,中间起居室,右边卧室。三间通透,季淑总是在起居室,远远地看着他工作。这时,他的翻译已进行了大半。
岁月忽已晚
在季淑的陪伴下,梁实秋一人独力翻译完了四十部《莎士比亚全集》。当这套全集出版时,梁实秋的两位朋友都强调,这样的工程能够完成,一半归功于梁夫人。梁实秋说,朋友们的论断令他很感动。
从战前到南渡,他的翻译始终没有中断。从未中断的,只怕还有对故土的思念。梁实秋的散文,总在写北平。北平的美食,他写成了一部书。正阳楼,致美斋,豆汁儿,酸梅汤,爆双脆……十几岁时读到这些美食,总觉像菜谱,很奇怪这怎么能算好文章?
后来读到他的另一篇。有人送他金华火腿,拿到相熟的店家,请代为处理。店主操刀剖开,说:此真金华火腿,数十年不闻此味矣。店主如此熟悉金华火腿,想来也是大陆过去。两个天涯飘零客,闻着熟悉的大陆味道,会说些什么?我突然明白,那些写吃食的文章平平无奇的结尾,后面大段大段没有写出的是,故国三千里,今生不得见。
大女儿留在大陆,小女儿远嫁美国,就连家中的女佣们也接二连三出嫁。只有季淑与他相伴。完成了全部翻译,他们去美国探亲。他说,这像是补偿季淑的蜜月。
在他生日的时候,季淑送他的礼物是一笔虎,因为他属虎吧。季淑说:祝你老来无事饱加餐。后来,季淑病发,突然离世。梁实秋把清华时代的那张照片放入棺木,说“它代表我”。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努力加餐饭。
与君初相识,他们都是朴素的学生。烽火连三月,他赴国难,她照顾一家老小。故国三千里,她陪伴他完成巨大的翻译工程。岁月忽已晚,他们相携同游。相伴五十年,他们仍然温柔相待彼此,一个是谦谦君子,始终尊重妻子,一个温润如玉,兼有新女性的独立勇敢和旧女性的贤惠忍让厚道。他们的故事,读之令人感动,亦令人沉思。
附: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全文网址:http://www.tsinghua.org.cn/publish/alumni/4000382/10025623.html。这篇文章实是雄浑。金庸说李白的《侠客行》千年之后读起来仍然慷慨激荡。我想,百年之后的人读到这篇文章,也会感动于西南联大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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