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个突兀的问题,问得有些痴气了。然而,痴气的问题,往往比那些冠冕堂皇的诘问,更近于真实。我于是搁下书,将身子沉得更低些,让温热的水漫过胸口,只留一个头在外面,像孤岛上沉思的哲人。我端详着自己水中的身体,那轮廓是模糊的,被荡漾的水波揉碎了,又拼凑起来,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梦一般的质感。
说起这身体的负累,怕是无人不晓的。我们日日携着它,奔波劳碌,它要食,要憩,要种种感官的满足。它像一件须臾不能离身的、过于厚重的行囊,我们背着它,跋涉在人生的长途上。它的欲望,又常常与心灵的向往背道而驰。心灵要清静,它偏要喧哗;心灵要超脱,它偏要沉溺。于是,我们便在这灵与肉的拉锯战中,耗尽了心力。这沉重的、欲望的躯壳,不就是我们最原初的、最亟待减去的“肥”么?
这便让我想起那位古希腊的智者,第欧根尼。他住在他的木桶里,一无所有。当亚历山大大帝,那位拥有整个已知世界的征服者,站在他面前,愿满足他任何愿望时,他只懒洋洋地说:“请别挡住我的阳光。”他不要华服,不要美食,不要广厦万千,他只要那一缕无价的、纯粹的阳光。他将物质的负累减到了极致,于是他的灵魂便获得了最大的自由。他像是在一场永恒的、精神的淋浴中,将世俗的污垢与赘余冲洗得干干净净。他是否也感到一种清凉的快慰呢?我想是的。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与枷锁后,灵魂赤裸的、坦然的愉悦。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浴室墙角的瓷砖上。那上面有几道水渍,年深日久地浸润着,竟晕染出一些极写意的图案来。一撇一捺,竟像极了我们远古的祖先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文字。那是最初的“象”,是人对这世界的第一次命名与摹画。我们的文明,便从这简单的刻痕开始了。水,这至柔之物,竟成了最耐心的雕刻家,用它千万次温柔的触碰,在这些坚硬的、人造的器物上,留下了时间的印记。
水,实在是奇妙的。它是生命之源,亦是涤罪之泉。无论是基督教的浸礼,还是佛教的灌顶,水都扮演着一种神圣的、赋予新生的角色。它将过往的罪愆与尘劳一并洗去,让一个人以清洁的、初生的姿态,步入一个新的境界。这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减肥”?将灵魂中那些淤积的、不洁的、沉重的负担,一一溶解、剥离,随着水流逝去无踪。我此刻的沐浴,虽无宗教的仪轨,但在那氤氲的水汽里,在那种全然放松的、近乎冥想的静默中,似乎也隐隐触摸到了那种象征性的意味。我不是在洗去一日的风尘,倒像是在举行一场微型的、属于自己的仪式,企图将那黏附在精神上的“油脂”也一并冲走。
思绪飘得更远了,飘向了那片宁静的、东方的田野。我仿佛看见了那位曳尾于涂中的庄周先生。他该是不会关心洗澡能否减肥这样的俗事的。于他而言,身体的胖瘦,恐怕还不如水中儵鱼之乐来得真切。他讲“吾丧我”,那是一种何等高的境界!要忘却的,正是这个拘泥于形骸、执着于分别的“我”。当“我”的界限被打破,人与天地万物便能浑然一体,如一滴水重归大海。那时,还有什么“肥”需要减呢?连“减”这个念头本身,都成了多余的挂碍。他的哲学,是一场更为彻底的、精神上的“沐浴”,洗去的不是尘垢,而是“自我”的执念。这境界,我辈凡人只能心向往之,却难以企及。我们终究还是在这个臭皮囊里,感受着它的冷暖和轻重。
我又想到了古罗马的浴场。那不仅是清洁身体的地方,更是社交、议事、辩论的公共空间。元老院的宏图大略,或许在蒸汽弥漫中酝酿;诗人的佳句,或许在温水池边吟成。身体在享受放松的同时,精神却在激烈地碰撞、交流。那是一种将肉体的休憩与精神的活跃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的景象。身体的“减负”,似乎恰恰是为了给思想的“增重”腾出空间。这与我们今日独自一人的、静默的沐浴,又是何等的不同。我们的沐浴,更像是一种内省,一种向内的探索,而非向外的延展。
水渐渐有些凉了。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粟粒,一种清醒的、微微的战栗,取代了先前慵懒的暖意。这凉意,像一声警醒的叩问,将我从前才那些漫无边际的遐思中拉扯回来。我伸手拧紧了龙头。那喧哗的水声戛然而止,世界骤然间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里,只余下水滴从龙头坠入积水的、清脆而孤独的声响:滴答,滴答,像是时间本身在踱步。
我站起身,用一块宽大而柔软的毛巾,慢慢地擦拭着身体。水珠顺着肌肤的纹理滚落,带走最后一丝暖意。一种由内而外的、洁净的疲惫感,包裹了我。擦干后的皮肤,有一种微凉的、光滑的触感,像新生的叶子。我换上干燥的睡衣,那柔软的棉布贴着皮肤,是一种妥帖的、安稳的抚慰。
走到镜前,镜面被水汽蒙得一片模糊,只映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失去了细节的影。我用手掌抹开一片清晰,于是,那个熟悉的、日常的我,又回来了。眉眼依旧是昨日的眉眼,身形也似乎并无半分改变。洗澡,自然是不能减肥的,至少,不能减掉那秤砣上可以计量的重量。
然而,心里却分明是觉得轻了些的。那卸下的,不是脂肪,而是一日积攒的疲乏,是都市里沾染的喧嚣,是心头萦绕不去的、种种无名的焦虑。它们被那温热的水流稀释了,融化了,顺着排水管的漩涡,流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幽暗的深处。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减肥”吧——为灵魂减去一丝滞重,添得一分轻盈。
夜已深了。我关掉浴室的灯,走入卧室。窗外,月色正好,清辉如水,静静地泻在窗台上。我忽然觉得,今夜或许能有一个好梦。在梦里,我大约会变成一条鱼,一尾第欧根尼木桶旁的、自在的鱼,或者,庄子濠梁之下、那快乐的鱼,在无边无际的、清凉的水中,轻轻地摆一摆尾,便游向那月光皎洁的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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