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跳绳声
墙上的石英钟刚跳过晚上九点整,李建国就已经站在门后,手指搭在黄铜门把上。这是他退休后雷打不动的作息——九点准时锁门,九点十分躺平,九点半准时入睡,误差从未超过五分钟。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动作亮起,暖黄的光线下,能看到门楣上挂着的"光荣退休"牌匾边角已经磨出包浆。李建国的手指在门把上顿了顿,目光扫过鞋柜上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水果糖,是三楼的小姑娘乐乐上周送来的,说谢谢他帮忙抬过婴儿车。
就在他即将转动门把的瞬间,"咚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力道又轻又急,像雨点落在铁皮上。
李建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个时间点,整栋老式居民楼里大多已经熄了灯,谁家还会来串门?他拉开门,就见乐乐穿着粉色小熊睡衣站在门口,羊角辫歪在一边,手里攥着根天蓝色的跳绳,塑料手柄在灯光下泛着光。
"李爷爷好!"乐乐仰着小脸,鼻尖冻得通红,"我能请您帮个忙吗?"
李建国侧身让她进来,反手虚掩了门。客厅里还保持着他退休前的样子,棕色皮沙发套着洗得发白的布罩,茶几上的搪瓷杯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杯沿结着圈浅褐色的茶渍。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他往饮水机走去,声音里带着老派干部特有的沉稳。
"妈妈说我明天要体育测验,可是我还不会双摇跳。"乐乐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绞着跳绳的绳子,"爸爸出差了,妈妈在加班,我...我自己练总绊到脚。"
李建国端着温水回来时,正看见乐乐把跳绳往自己脚上缠,小胳膊小腿拧成个麻花,结果绳子哗啦散开,缠了个更乱。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儿子小伟也是这样,拿着根草绳在院子里蹦跶,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还非要等他下班回家看自己学会新花样。
"李爷爷?"乐乐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小姑娘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您要是不方便的话..."
石英钟的秒针"咔哒"响了一声,李建国的目光落在钟面上。如果现在开始陪她练习,至少要半小时,错过生物钟的入睡时间,今晚大概率要睁着眼睛到后半夜。退休这五年,失眠的滋味他尝够了,那种在床上翻来覆去数羊的煎熬,比当年在车间连续值夜班还难受。
可他低头看见乐乐攥着跳绳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双手上周还给他递过剥好的橘子,指甲缝里还沾着橘子皮的黄色汁液。自从老伴前年走了,儿子在外地安家,这屋子就像口深井,只有乐乐来的时候,才能听见点活人的动静。小姑娘会给他讲学校的趣事,会把画得歪歪扭扭的画贴在他家冰箱上,上周甚至搬来小凳子,说要帮他擦窗户。
"鞋带松了。"李建国突然蹲下身,捏住乐乐运动鞋上散开的鞋带。小姑娘的鞋码刚到他的手掌心,鞋面上还沾着操场的红泥土。他想起自己当年给小伟系鞋带,总是系成两只小兔子的样子,如今手指有些发僵,试了两次才打好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走吧,去楼下小广场。"他起身时,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夜里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摇晃。李建国把自己的深蓝色粗毛线围巾解下来,绕在乐乐脖子上,围巾末端几乎拖到地上。小姑娘踩着跳绳的样子很滑稽,总是手脚不同步,绳子甩到前面时,脚还没跳起来,每次绊到都会懊恼地跺跺脚。
"别急,先练分解动作。"李建国站在她对面,示范着如何先甩绳再起跳,"就像咱们老工厂里的流水线,得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他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带着年轻时在车间当组长的威严,却又比那时柔和了许多。
乐乐练得很认真,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看得格外清楚。有好几次,她明明跳过去了,却因为紧张又把绳子踩在脚下,每次都不好意思地朝李建国笑,露出两颗刚换不久的小门牙。李建国没有催,只是在她每次跳成功时,就轻轻拍一下手,像在车间里给完成定额的工人鼓掌。
不知过了多久,当乐乐终于连续完成三个双摇跳时,李建国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老上海表,指针已经过了十点半。小姑娘兴奋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围巾上的毛线蹭得他下巴发痒。
"李爷爷您看!我会了!"
"真棒,比当年小伟学得快。"他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提到了儿子,连忙清了清嗓子,"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家。"
送乐乐到三楼门口,小姑娘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带着奶糖的甜味。"谢谢李爷爷,明天我给您带我妈妈烤的饼干。"
回到家时,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李建国坐在沙发上,没有立刻起身去洗漱。窗外的月光透过老式木格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他忽然发现,这屋子好像没有平时那么空旷了,空气里似乎还留着乐乐的笑声,带着点孩子气的甜。
他慢慢站起身,没有去看墙上的石英钟,而是走到冰箱前,把乐乐贴在上面的画又抚平了些。画上是两个火柴人,一个戴着歪歪扭扭的围巾,一个扎着羊角辫,手里都拿着跳绳,背景是用蜡笔涂的五颜六色的天空。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时,李建国没有像往常那样数羊。他闭着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见跳绳甩动的"呼呼"声,还有小姑娘清脆的笑声。他知道今晚大概率要失眠了,但奇怪的是,心里没有往常那种因为打乱作息而产生的烦躁,反而有种久违的暖意,像年轻时车间里的暖气片,慢慢烘热了整个胸腔。
黑暗中,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也许,偶尔打破一次规律,也不是什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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