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评判第五种观点。
之所以留到最后,是因为以下两点原因:
第一,作者已经将诸葛亮塑造成了神,谁知道神有没有道德?
第二,就算神有道德,我们又以什么为评判标准?难道要以人的道德评判作为神的诸葛亮,并判断《三国演义》是拔高了还是贬低了诸葛亮?
事实上把一个属于低级别的事物的个体成为高级别的事物之后,我们就没有理由以低级别的事物的道德评判那个个体了:狗是由狼进化来的,狗通人性,拥有一些原本只有人类(高级动物)才有的技能;当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如果真的有一只狼突然进化成了狗,我们还有理由以狼的道德标准要求那条狗吗?要是那条狗已经修成了人形,会说话了,我们就更没有理由了。
当然你可以说,人以外的动物没有道德;那好,我们可以看文学作品中,作者设定人以外的动物有道德的情况(如果设定人以外的动物有道德没有意义的话,那么设定神有道德也没有意义,我们就可以完全不考虑作为神的诸葛亮的道德品质好不好了)。
贝尔纳·韦尔贝尔先生的蚂蚁三部曲中,(褐蚁)蚁窝贝洛岗的蚁后无意中接触了被困地下的人,随后女主角(作者交代,兵蚁是没有生殖能力的雌蚁),具有人类的思维的103683号兵蚁也知道了这个信息;此时蚂蚁总体上对人类很有敌意,而蚁后(已经是另一个蚁后了)让它带领由褐蚁、金龟子等昆虫组成的远征军发动一场讨伐手指(作品中的昆虫管人类叫“手指”)的战争,它的队伍里有的蚂蚁对人类恨之入骨,也有的蚂蚁对人类敬若神明,而它始终在观察和思考,并且它还带着被困地下的人的救援信;它带领队伍战胜了蜜蜂和白蚁,向人类的城市前进;远征军战败之后,它带着救援信找到了了解蚂蚁的人,并让他们救出了困在地下的人;随后它跟人类学到了包括用火和用文字在内的很多技能,还准备,发动手指革命,与人类结盟;但它已经老了,于是它帮助胡蜂战胜了蝎子,并找胡蜂要来了饱含激素的蜂王浆,让自己变成有生殖能力的雌蚁,同时延长寿命,并带着蚂蚁、蜗牛等动物和火种返回贝洛岗;贝洛岗的蚂蚁要拘捕它们(因为它们企图与手指结盟还违禁用火),于是103683号派其他蚂蚁带着火种烧毁了贝洛岗(对,就是它生长的故地),杀死了最新的蚁后,占领了它;同时,了解蚂蚁的人发动了蚂蚁革命,于是警方抓住了那些人,后来警方又意识到蚂蚁也该被捕,于是抓住了103683号;103683号在法庭上与法官辩论,让人们理解蚂蚁的时候,一个自以为自己是拯救人类的人妄图炸毁森林,消灭蚂蚁;103683号与那个人搏斗,并让他死于轻敌之后阻止了他的计划;最后人类放过了蚂蚁,让事情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蚂蚁则开始尝试直立行走。
作者把蚂蚁设定成了地球上(和人类并列的)创造过文明的两大物种之一,而103683号又是蚂蚁中智商最高的个体,那么即使蚂蚁有道德,我们在看蚂蚁三部曲时对103683号进行道德评判又有什么意义?说103683号道德品质不好,因此韦尔贝尔先生贬低了他研究过的蚂蚁不是很可笑吗?
如果蚂蚁没有道德,那就更坏了,因为意味着作者是人为设定了蚂蚁有道德,且按照作者的设定,兵蚁应该完全不顾自己,为蚁窝而战斗,甚至在战斗中只剩下躯干也要坚持战斗;而103683号不但违反包括蚂蚁在内的昆虫关于用火的禁令,与手指(蚂蚁的敌人)结盟,还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这还不算,103683号向胡蜂皇后要蜂王浆时,说自己是为了繁衍后代,胡蜂皇后问为什么非得是它而不是其他蚂蚁要繁衍后代时,作者设计了这样的桥段:
蜂后实在狡猾得很。不过没办法,老蚂蚁总得去面对这一切。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它发出一串费尔蒙,这句话是由一个忌讳的词——“我”开头的。
“‘我’是与众不同的。”
蜂后惊跳了起来。周围那监听到这句话的胡蜂也都倒退几步,悍然不知所措。一只群居性的昆虫竟然说出了“我”这个字,这是多么不成体统呀。(《蚂蚁革命》第60章)
由此可见,根据作者的设定,103683号说“我”而不是“我们褐蚁”不但违反了蚂蚁的道德,也违反了群居性昆虫的道德,而且违反程度已经到了“蜂后惊跳了起来。周围那监听到这句话的胡蜂也都倒退几步,悍然不知所措”的地步了——这说明胡蜂不仅仅认为103683号的言论极其不道德,而且根本想不到它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这相当于《三国演义》里的什么行为?在《三国演义》里,出无父无君之言够严重了,然而诸葛亮听到薛综出无父无君之言时只是厉声训斥,叛主求荣够严重了,然而刘备听说孟达叛主求荣时只是大怒,都没有《蚂蚁革命》中的胡蜂的反应强烈(毕竟出无父无君之言和叛主求荣是诸葛亮、刘备想得到的事情);强烈到这个程度的要属姜维及其手下将领听说刘禅身为皇帝竟然抛却父亲的基业向曹魏投降时的反应,但这也只是姜维等支持兴复汉室的人的反应,不是第三方的反应(吴国的人就没这么强烈的反应,弑君也极其严重,但姜维听说司马昭弑君之后还为师出有名而欣喜);如果刘禅有什么举动能让无关方也有这么强烈的反应,恐怕只能是不但投降,还改姓曹了(这也存疑,因为后世高洋篡夺东魏皇帝元善见的皇位,建立北齐之后杀了大量东魏皇族,东魏皇族成员元景安为自保准备改姓高时,连其堂兄元景皓也只是痛斥他,留下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至少《北齐书》的记载没有)。
那么如果蚂蚁没有道德,韦尔贝尔先生相当于人为设定蚂蚁有道德,再设定103683号违反了蚂蚁的道德,且违反程度达到了连胡蜂都震惊的地步;然而它拥有人类的思维这一点足以证明作者是拔高了褐蚁。
那么如果一部小说把一个属于低级别事物的个体拔高成高级别事物,我们就没有理由用低级别事物的道德标准评判那个个体了,而我们又不知道神有没有道德,如果有,神的道德标准又是什么样,所以我们其实完全可以不考虑作为神的诸葛亮的道德品质如何。
不过这样一来,《三国演义》塑造的诸葛亮这个形象就只是个有神力的神人了,这么设定就没什么意义可言了。
所以接下来,复仇者参考其他神话故事,假设神也有道德,并且尽量合理地分析神(至少是诸葛亮这个级别的神)该有什么道德,然后评判《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的道德,以及作者在道德层面上究竟是拔高了还是贬低了诸葛亮。
不过作这些分析之前,复仇者还是先按人的道德标准评判一下《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
有人说历史上的诸葛亮开诚布公,《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很奸诈。但请注意,《三国演义》拔高了诸葛亮的军事能力,兵不厌诈,军事家要是没有那些“奸诈”举动会如何?很可能就是宋襄公,甚至是圣母婊。
那么在军事以外呢?有人说诸葛亮坑死周瑜、魏延,还屡屡骗手下将领或老实人鲁肃,实在是太奸诈了。
这还是用历史的思维看《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不但总体模式和历史不一样,很多人物的设定也和正史不一样:
《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三气周瑜,其中后两次都是周瑜先企图用阴谋诡计害刘备、夺荆州,诸葛亮将计就计的,只有第一次是诸葛亮主动的,但赤壁之战之前,周瑜曾屡屡试图用阴谋诡计害刘备或诸葛亮(请刘备吃饭时试图趁机行刺,诱使诸葛亮接受难以完成的任务还立军令状,在诸葛亮借东风的时候试图杀了他),诸葛亮只是回敬了一次;而正史上的周瑜有雅量(并非《三国演义》设定的“公瑾量窄,自取死耳”),虽然为了东吴的利益跟刘备集团有过争斗,但只用过一次阴谋,还被孙权否决了:
瑜上疏曰:“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权以曹公在北方,当广揽英雄,又恐备难卒制,故不纳。(《三国志·周瑜传》)
《三国演义》对魏延的设定也和正史不一样。《三国演义》里魏延是主动弑故主韩玄投靠刘备的,且不止一次不听调遣,自作主张,更重要的是,作为神的诸葛亮看出来了他脑后有反骨,知道他在自己死后必反;正史上的魏延来历不详,但肯定不是《三国演义》里那样(正史上的韩玄投降了刘备,之后仍然担任长沙太守)。
那么《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面对气量狭小,屡屡耍阴谋的周瑜和有过主动弑故主记录且死后必反的魏延跟历史上的诸葛亮面对历史上的周瑜、魏延时的表现怎么可以一样?对前者有所防范,对他们的阴谋将计就计不算奸诈。
至于骗手下将领,诸葛亮只是有时先交待将领依计行事,事后再告诉他们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军机也不能轻易泄露:
“将军之事……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知” 。(《孙子兵法·九地篇》)
并且《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也没干“陷之死地万后生”的事情(除非把诱敌也算进来),没用骗术害了魏延以外的将领,顶天是以下的情况:
三人(曹真、司马懿、刘晔)拜辞魏主,引四十万大兵……来取汉中……孔明……听得这个消息,遂唤张嶷、王平分付曰:“汝二人先引一千兵去守陈仓古道,以当魏兵;吾却提大兵便来接应。”二人告曰:“人报魏军四十万,诈称八十万,声势甚大,如何只与一千兵去守隘口?倘魏兵大至,何以拒之?”孔明曰:“吾欲多与,恐士卒辛苦耳。”嶷与平面面相觑,皆不敢去。孔明曰:“若有疏失,非汝等之罪。不必多言,可疾去。”二人又哀告曰:“丞相欲杀某二人,就此清杀,只不敢去。”孔明笑曰:“何其愚也!吾令汝等去,自有主见:吾昨夜仰观天文,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此月内必有大雨淋漓;魏兵虽有四十万,安敢深入山险之地?因此不用多军,决不受害。吾将大军皆在汉中安居一月,待魏兵退,那时以大兵掩之:以逸待劳,吾十万之众可胜魏兵四十万也。”(《三国演义》第九十九回)
这顶多是个没品的玩笑罢了;类似地,草船借箭时诸葛亮也只是对鲁肃开了个没品的玩笑。
再说托孤的事:
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泣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
有人说《三国演义》里刘备托孤时诸葛亮汗流遍体,手足失措,还扣头流血,似乎是有贰心,又感觉自己被怀疑了,所以极力掩饰。然而这只是在我们现在看来夸张的举动,对此我们可以看一下庞德被怀疑忠心时的表现:
德大惊曰:“某正欲与大王出力,何故不肯见用?”操曰:“孤本无猜疑;但今马超现在西川,汝兄庞柔亦在西川,俱佐刘备。孤纵不疑,奈众口何?”庞德闻之,免冠顿首,流血满面……(《三国演义》第七十四回)
都“流血满面”了,岂不是更假?然而庞德最终为曹操效死了。看来按照作者的设定,准备为主公效死的人完全可以被吓成这样。
那么真有贰心的人会怎么样?
曹休出曰:“仲达受先帝托孤之重,何故反耶?”懿大惊失色,汗流遍体,乃问其故。休备言前事。懿曰:“此吴、蜀奸细反间之计,欲使我君臣自相残害,彼却乘虚而袭。某当自见天子辨之。”遂急退了军马,至睿车前俯伏泣奏曰:“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安敢有异心?必是吴、蜀之奸计。臣请提一旅之师,先破蜀,后伐吴,报先帝与陛下,以明臣心。”(《三国演义》第九十二回)
司马懿只是被吓得汗流遍体,没叩头流血,似乎是正常表现,然而……
确实,《三国演义》里很多人物都有夸张表现,在我们现在看来似乎很假,我们现在之所以感觉《三国演义》里的刘备是伪君子(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反倒是历史上的刘备很真实,就是由于刘备的那些夸张表现(动不动就哭,摔孩子,打人家的地盘还握手流涕曰“非吾不行仁义,奈势不得已也”等)在我们现在看来很假;然而至少在作者那个时代,这样的举动才是仁德的表现。
同样的,《三国演义》里的刘备的另一些夸张举动以现在的观点看是圣母婊,例如之前没有提到的接管荆州,再例如当阳之战:
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紥住……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才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余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
正史上对这段的描写是“先主闻曹公卒至,弃妻子走”(没说刘备听说曹军逼近还敢跟曹军打)。如果说曹军追得不急时,刘备带着百姓走是护送百姓的话,那么曹军马上就到了,刘备还上马迎敌(不赶快离开百姓)似乎是仁德之举,但实际上只是自己送死,对百姓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他抵挡不住),反倒是赶紧跑可以让百姓少被兵刃伤害。
更可气的是,《三国演义》里简雍前一天就算到了大凶之兆应在今夜(曹操是派骑兵一日一夜三百里追刘备的,简雍这个时候预料到大凶之兆已经算是早的了),刘备应该这个时候就赶紧跑,这样自己更有可能跑了,百姓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疏散开;然而刘备还说什么“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正史中刘备说“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时还不知道曹军追得那么急,除非刘备有上帝视角),结果只剩感慨“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作者,中国古典小说里很多正义一方的领导都有仁德,能力不强(能力强的应该是他的手下),比如《水浒》里的宋江,《三国演义》里的刘备,《西游记》里的唐僧,《隋唐演义》里的李世民,而我们以现在的观念,那些“仁德”也未必好,比如宋江小处仁义,大处残忍,刘备像伪君子、圣母婊,唐僧人妖不分,就知道坑孙悟空。
但这是作者水平问题吗?如果是的话,就看看不这么写会怎么样。
《后西游记》里的唐半偈就不但一心向佛,取解意志坚定,而且对妖怪该除掉的绝不姑息,可以宽恕的也予以宽恕,只是能力不强,需要徒弟保护(其实也有强的地方,因为他能顶住文明天王的文笔,孙履真却被文笔压倒了);同时,孙履真的性格不如孙悟空强硬,猪一戒只是保留了猪八戒馋嘴等小毛病,沙弥则是个忠厚的小弟。这样四众之间基本上没有发生过冲突,《后西游记》在艺术价值上也不如《西游记》。
言归正传,《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奸诈、有贰心都不成立。至于人身攻击,历史上的诸葛亮确实很有礼貌,哪怕跟曹魏的人辩论也在文章中用“孟德”、“子桓”、“子建”称呼曹操父子(跟自己人说话时用“操”、“丕”的字样);《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跟其他人(如东吴群臣)意见不同时可能会激烈地与之辩论,其中只有骂王朗时有过人身攻击,且如果抗日战争时期汪精卫劝宋庆龄女士投降侵华日军,宋庆龄女士用“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之类的话形容汪精卫也不为过。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凭什么拿侵华日军比曹魏。这个问题下文再说。
再说刘备三顾茅庐时试探刘备的事,正史上这段内容记载不详,诸葛亮有没有试探刘备也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以看看正史明确记载的,一个人听说有人要请自己出山时试探他的事情: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信陵君)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於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於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史记·魏公子列传》)
《三国演义》里刘备的表现,诸葛亮的表现,关羽、张飞的表现跟《史记》里信陵君的表现,侯嬴的表现,信陵君从骑的表现都对应得上(复仇者怀疑罗贯中就是参考信陵君请侯嬴的故事写的刘备三请诸葛亮),然而这段事情历来是佳话,没有侯嬴“不肯受”是自抬身价,见客是让朱亥当托试探信陵君,因此侯嬴的做法不真诚,他的道德品质有问题的道理。
至于《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有没有尽力的问题,参见第三种观点的分析。
当然有问题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就是烧藤甲军那次,这算是《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的一大污点;但问题是,作者这是给诸葛亮出了一道电车难题,难道接下来写诸葛亮不忍灭甚至因为怕损寿而不灭藤甲军,导致南中之后仍然有小规模造反的事情发生(历史上就是这样),没有出现“南人不复反”的局面才不算在道德层面上贬低诸葛亮?
除此之外《三国演义》也从道德层面在一些细节上美化了诸葛亮。就拿隆中对来说,正史是这样写的:
亮答曰:“自董卓已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曹操比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着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三国志·诸葛亮传》)
而《三国演义》是这样写的:
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玄德闻言,避席拱手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但荆州刘表、益州刘璋,皆汉室宗亲,备安忍夺之?”孔明曰:“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
作者改了几处细节:
第一,把“自董卓以来”改成了“自董卓造逆以来”,显示诸葛亮强调军阀造逆。
可能有人会说,诸葛亮又不是没强调过他人篡逆,多强调一次不算什么。
那是不是少强调一次也不算什么?比如不写诸葛亮骂死王朗,而写他像历史上那样,写一篇《正议》反驳王朗等人,还把《正议》中的“(曹丕)继之以纂”删了也不算什么?
第二,把“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改成了“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显得对百姓的态度变了。
第三,把“则霸业可成”改成了“则大业可成”,显得诸葛亮完全是为了天下人才为刘备做规划。
第四,增加了刘备说刘表是汉室宗亲,自己不忍夺其地盘,诸葛亮说“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人世”的情节,这样一来体现诸葛亮有神力,二来(结合第四十回刘表让荆州的情节)让读者感觉诸葛亮不是教唆刘备去夺他的同宗,自己的夫人的姨夫的地盘,而是预料到了刘表将去世,他的儿子又难当大任,荆州会出现类似陶谦让徐州的局面,因此认为刘备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荆州。
至于“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估计也是作者主观上是想让诸葛解释刘备夺同宗地盘的合理性,但这个解释还不如张松的“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著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和庞统的“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合理,所以复仇者没有把它算进来。
当然以上还是以人的道德标准评判作为神的诸葛亮,那如果以神的道德标准评判呢?
【第十部分】进一步评判第五种观点。
当然我们不知道神的道德标准,不过既然历史上的诸葛亮是因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被认为是圣人的,那么神(至少包括作为神的诸葛亮)的道德标准应该也类似,即尽力做事,做到能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只不过要把用人力做事换成用神力做事。
当然,这里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要做的事必须是正义的,否则你神力再大,做得再努力也无济于事,甚至可以说你是轻于鸿毛的神,或者说你是妖魔鬼怪。
而《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是为兴复汉室尽力做事的。那么问题来了:兴复汉室真的是正义的吗?
这种质疑由来已久,毕竟当时各家的关系不像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与日军的关系那样,在正义还是非正义上泾渭分明,所以可能哪家一统天下都差不多;甚至,由于且曹操/曹魏的势力是强大的一方,所以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让曹操/曹魏的势力一统天下才合理,应该像张昭一样想办法让大家都归顺曹操的势力:
曹公仗顺而起,功以义立,冀以清一诸华,拓平荆郢,大定之机,在於此会。若使昭议获从,则六合为一,岂有兵连祸结,遂为战国之弊哉!虽无功於孙氏,有大当於天下矣。(《三国志·张昭传》裴注引《江表传》)
近现代以来,以吕思勉先生为代表的历史学家也在发出这样的声音,认为刘备、孙权在赤壁之战中打败曹操是阻碍天下统一的倒退行为。
这两种观点对不对可以讨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持这两种观点中任意一种的历史学家说的都是历史,不是《三国演义》;而《三国演义》的模式下,这两种观点都不成立,蜀汉就是正义的一方,兴复汉室就是正义之举,所以诸葛亮骂王朗才能像抗日战争时期骂汪精卫那样名正言顺、理直气壮。
当然你可以说,作者支持兴复汉室不仅仅是因为刘备仁德,也由于他是帝室之胄,似乎作者在判断哪个政权正义时很看重这个政权一把手的血统。
但这也只是作者的历史局限性,我们不能苛求作者有中国近代以来才有的进步思想。
其实按照《三国演义》的设定,诸葛亮原本真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徐庶既别玄德,感其留恋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辅之,遂乘马直至卧龙冈下,入草庐见孔明。孔明问其来意。庶曰:“庶本欲事刘豫州,奈老母为曹操所囚,驰书来召,只得舍之而往。临行时,将公荐与玄德。玄德即日将来奉谒,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辅之,幸甚!”孔明闻言作色曰:“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说罢,拂袖而入。(《三国演义》第三十六回)
想到什么了?这种行为颇有庄子的风范: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当然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的,范文澜先生就认为诸侯国君请庄子做官,庄子执意不接受的事情不可信,但既然《史记》是这么写的,罗贯中看到的庄子的历史形象就是这样的。
庄子的行为完全可以用“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来形容,而“君以我为享祭之牺牲乎”和“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又对应得上,而且小说描写三顾茅庐时还有这样的桥段:
诸葛均回,孔明嘱付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
又是隐居,又是“享祭之牺牲”,而且出山之时说的也不是兴复汉室之后继续帮助刘备治理天下,而是功成之日即当归隐,看来《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不光会穿着道袍作法,还有先秦道家思想的遗风。
不过这个诸葛亮的思想还是儒道互补的,在没有遇到明主的时候隐居,遇到明主也可以出山辅佐,所以他一开始隐居,但知道刘备为请他出山而猥自枉屈三顾茅庐,又看到他为天下苍生而痛哭,终于确信这位就是明主,同意出山了。
诸葛亮出山之后坚持认为兴复汉室是正义的事情,鞠躬尽瘁去做,这是历史和《三国演义》相同的地方;然而小说中诸葛亮有神力,通过上帝视角知道了汉数已尽,兴复汉室是上天不允许的事情,这个时候诸葛亮却仍然坚持做下去,做不下去也不忘了在天上提醒钟会灭蜀时善待益州百姓,实在可贵。
这种作风由来已久,就拿儒家来说,孔子及其弟子是信天命的,但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子路也说过“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就是说他们要尽力去行道,如果天命不同意他们这么做,他们也没办法,但要尽力而为,而子路最终为他信守的道义而死。
这种思想并非儒家独有,墨家巨子孟胜为了信义在明知敌军实力强大的情况下仍然带领弟子死守阳城君的封地(因为他们答应过阳城君,而阳城君当时不在,没说约定作废),其中三名弟子被孟胜委派把巨子之位传给田襄子之后又回去作战,全部牺牲;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子作为韩国贵族,一心想让自己的国家强大起来,所以著书立说,当秦王嬴政看到他的书,让他到秦国为自己效力时,韩非子明知秦国实力强大,自己又被人家掌控,仍然献上一篇《存韩》,因此被李斯、姚贾害死。
当然儒、墨、法家分别认为正义的事情是否正义可以讨论,且他们的作风也让道家人物不以为然,但《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是儒道互补的,且兴复汉室被设定为正义的事,所以此举是难能可贵的表现。
而对于有上帝视角的诸葛亮来说,可贵之处不仅体现在坚持做事,甚至愿意为正义的事而死,也不仅体现在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所以要强调“真的”,是因为历史上的子路、孟胜、韩非子都没有上帝视角,他们可能还在想,自己要做的事也许还能做成,哪怕是用自己的牺牲换来后世的人把事情做成),还体现在敢于得罪上天。
作为神,坚持正义的事情,为此得罪上天的故事在中国神话中是有一些的,比如操干戚以舞的刑天,为了射日而得罪天帝的后羿,盗息壤治水的鲧,他们认为正义的事情是否正义也可以讨论(刑天的举动到底算不算正义呢?),但这种精神历来是被传颂的。
《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也是这样,对此我们可以对比一下管辂(本文说的是《三国演义》,不是历史,所以拿管辂而不是曹操或司马懿跟诸葛亮对比):
操……差人往平原召辂。辂至,参拜讫,操令卜之。辂答曰:“此幻术耳,何必为忧?”操心安,病乃渐可。操令卜天下之事。辂卜曰;“三八纵横,黄猪遇虎;定军之南,伤折一股。”又令卜传祚修短之数。辂卜曰:“狮子宫中,以安神位;王道鼎新,子孙极贵。”操问其详。辂曰:“茫茫天数,不可预知。待后自验。”操欲封辂为太史。辂曰:“命薄相穷,不称此职,不敢受也。”操问其故,答曰:“辂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只可泰山治鬼,不能治生人也。”操曰:“汝相吾若何?”辂曰:“位极人臣,又何必相?”再三问之,辂但笑而不答。操令辂遍相文武官僚。辂曰:“皆治世之臣也。”操问休咎,皆不肯尽言……操令卜东吴、西蜀二处。辂设卦云:“东吴主亡一大将,西蜀有兵犯界。”操不信。忽合淝报来:“东吴陆口守将鲁肃身故。”操大惊,便差人往汉中探听消息。不数日,飞报刘玄德遣张飞、马超兵屯下辨取关。操大怒,便欲自领大兵再入汉中,令管辂卜之。辂曰:“大王未可妄动,来春许都必有火灾。”操见辂言累验,故不敢轻动,留居邺郡。使曹洪领兵五万,往助夏侯渊、张郃同守东川;又差夏侯惇兵三万,于许都来往巡警,以备不虞;又教长史王必总督御林军马。(《三国演义》第六十九回,管辂不轻为人卜的描写不重复引用,后文曹操按照管辂的做法避免灾祸的内容略)
管辂的神力可能比诸葛亮还强,他能利用自己的神力为百姓做事,不伤无罪之人,不贪图功名利禄,面对曹操时不卑不亢(他有卑的理由,因为他可以靠谄媚获得曹操的封赏,也有亢的理由,因为他有神力,曹操没有),在不泄漏天机的前提下为他排忧解难,那么我们说管辂道德品质高尚也不算错;但他上次被北斗星君警告过之后唯恐遭天谴,只做不会让自己遭天谴的事,而不像诸葛亮那样,有过宁可让上天损自己的寿也要坚持做事的记录,所以这只是独善其身的私德。
当然我们也可以对比一下曹操和刘备的表现(内容较长,跟刘备感动诸葛亮的描写不直接相关的内容略):
却说玄德访孔明两次不遇,欲再往访之。关公曰:“……”玄德曰:“不然,昔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况吾欲见大贤耶?”张飞曰:“……”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周文王谒姜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贤,汝何太无礼!今番汝休去,我自与云长去。”飞曰:“……”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于是三人乘马引从者往隆中。离草庐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马步行,正遇诸葛均。玄德忙施礼,问曰:“令兄在庄否?”均曰:“昨暮方归。将军今日可与相见。”言罢,飘然自去。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矣!”张飞曰:“……”玄德曰:“彼各有事,岂可相强。”三人来到庄前叩门,童子开门出问。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拜见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虽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昼寝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报。”分付关、张二人,只在门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阶下……关、张在外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谓云长曰:“……”云长再三劝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门外等候。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玄德下拜曰:“汉室末胄、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南阳野人,疏懒性成,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二人叙礼毕……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忧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岂虚谈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谈天下事?二公谬举矣。将军奈何舍美玉而求顽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孔明笑曰:“愿闻将军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隆中对内容见前文)玄德拜请孔明曰:“备虽名微德薄,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备当拱听明诲。”孔明曰:“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孔明见其意甚诚,乃曰:“将军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
曹操是把管辂召来,不知道上门去请;刘备则是三次上门去请诸葛亮,态度谦和。
曹操六次令管辂占卜,刘备则一直是请教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曹操的表现是只关心自己和自己的功业,没法感动管辂,想用官职收买管辂,管辂又不贪图功名利禄;刘备则是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终于感动了诸葛亮。
在这种情况下,管辂还帮曹操排忧解难已经不错了(诸葛亮是看到刘备的一部分诚心时才帮刘备排忧解难的),而管辂的神力又那么强,复仇者认为,如果曹操能用真诚感动管辂,管辂同意出山辅佐曹操的话,管辂对曹操的作用就算不比诸葛亮对刘备的作用大,也比张辽或郭嘉对曹操的作用大。
不过小说毕竟没有正面体现管辂可能会因为受感动而出山,更没有体现管辂出山之后可以宁可遭天谴也要辅佐曹操父子,所以相比之下,还是诸葛亮难能可贵。
作者就是在思想上,宣扬了为了正义事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牺牲自己也在所不辞的精神;在艺术上塑造了拥有作为神且拥有这种精神的诸葛亮的光辉形象,体现了一种悲剧美。
那么作为神又拥有这种精神的诸葛亮的道德品质在神当中是什么地位?
考虑到同时满足①为正义事业而奋斗且鞠躬尽瘁②哪怕明知自己这么做会得罪强大的主神,并真的遭到惩罚的神不多——后羿算一个,鲧算一个,刑天勉强算一个(假设他反抗黄帝真是正义事业),精卫只是报私仇,夸父没得罪主神,而且刑天、后羿做事没有其他神帮他们,鲧也只有一只猫头鹰和一只乌龟助力,看来绝大多数神都没有这种精神——那么作为神的诸葛亮能同时做到这两点(何况他还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其道德水平可谓近乎于达到了神(可能不包括主神,但至少也是他这个级别的神)的最高境界了。
之所以说“近乎于”,是由于在复仇者目前所知的神话或其他文学作品中,确实达到最高境界的神要算古希腊悲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
这部作品中,主神宙斯漠视人间的苦难,大多数神也和宙斯一样,只有普罗米修斯同情人类,把各种知识和技能传授给了人类,并为人类盗来了天火;普罗米修斯为此得罪了宙斯,被负在高加索山上,承受烈日、苦寒和沉重的铁镣,并被鹰啄食肝脏(古希腊人认为肝脏是人类情感的所在);后来宙斯听说普罗米修斯预言将有人推翻自己的统治,便派赫耳墨斯来质问;普罗米修斯不愿意告诉宙斯,于是被雷霆打入深渊:
赫耳墨斯:可是你们记住我发出的警告吧;当你们陷人灾难的 罗网的时候,切不要抱怨你们的命运,不要怪宙斯把你们打进事先不知道的苦难中;不,你们要抱怨自己;因为你们早 就知道了,你们将不是不知不觉就由于你们的愚蠢而被缠在灾难的解不开的罗网里。
(赫耳墨斯自空中退出)
普罗米修斯:看呀,话已成真:大地在动摇,雷声在地底下作响,闪电的火红的鬃须在闪烁,旋风卷起了尘土,各处的狂风在 奔腾,彼此冲突,互相斗殴;天和海已经混淆了!这风暴分明是从宙斯那里吹来吓唬我的。我的神圣的母亲啊,推动 那普照的阳光的天空啊,你们看见我遭受什么样的迫害啊!
(普罗米修斯在雷电中消失,歌队长也跟着不见了)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注4:该剧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希腊神话中海格力斯救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有一种说法认为埃斯库罗斯还创作过《被解绑的普罗米修斯》,讲述了这件事,但这已经是另一部作品了,而且《被解绑的普罗米修斯》已失传。
如果按照这种写法写《三国演义》,应该写诸葛亮由于坚持兴复汉室得罪了玉皇大帝(或下令火德星君烧糜竺房子的那个上帝),被玉皇大帝抓住,施以种种刑罚,仍然不肯屈服,还跟仙女说将来有一只猴子会修炼成神,搅乱天庭,大闹地府龙宫(别说跟《西游记》的时间对不上,第一,《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西游故事还是元杂剧和说书艺人笔下的故事,第二《西游记》的时间线也有BUG);玉皇大帝派托塔李天王问诸葛亮是哪只猴子,诸葛亮坚持不说,被打入地狱;姜维(对应《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歌队长)受到诸葛亮的感染,也一起被打入地狱。
这才叫真悲剧。
不过中国人的审美很难接受这种悲剧:中国传统戏剧中,即使是《窦娥冤》、《牡丹亭》、《梧桐雨》这样情节悲惨的故事,也要有个团圆的结局;这种戏剧按照西方的戏剧划分标准,应该算悲喜剧(tragicomedy),而非悲剧(tragedy):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属于悲喜剧,不在他的四大悲剧里,而他的四大悲剧没有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两个家族和解的那种团圆的结局。
中国古典小说也是一样,轻者如《水浒》的结局是宋江死后受封,香火不断,重者如《说岳全传》编了岳飞死后牛皋完成岳飞未竟的事业,秦桧被打入地狱的情节。
《三国演义》当然没有像《说岳全传》那样公然篡改历史,但也不可能把结局写得像《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那么悲,毕竟中国人可以接受坏人被打入地狱的结局,很难接受好人被打入地狱还没有人救的结局;所以诸葛亮只是损寿,而从他显圣定军山的情节看,他死后可能成仙了,至少也跟显圣玉泉山的关羽一样。
所以《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的道德水平可能真的达到了神的最高境界,但小说没有正面体现;所以复仇者认为,《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的道德水平近乎于达到了神(至少也是他这个级别的神)的最高境界了。
当然,这里还绕是不开一个问题:作者设定兴复汉室是正义事业,这个设定到底合理不合理?
这个问题当然可以讨论,但考虑到历史上的诸葛亮就是为兴复汉室而鞠躬尽瘁,就算这个设定不合理也不算贬低诸葛亮。
除非兴复汉室不是正义的,同时历史上的诸葛亮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由于时机不成熟,无法完成真正的正义事业;然而历史上的诸葛亮实践虚君实相的改革都只是易中天先生的猜测,如果诸葛亮能意识到这一点,除非他提前一千几百年就有了卢梭的思想,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退一步讲,就算诸葛亮真的是有卢梭的思想,连陈寿都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苛求罗贯中知道?
【第十一部分】结论。
总之,由于《三国演义》的模式和历史不一样,《三国演义》总体上是拔高了诸葛亮,且拔高的方式不仅仅是人们所熟知的塑造诸葛亮足智多谋的形象和神化诸葛亮,以及在一些细节上美化诸葛亮,还把诸葛亮的道德品质塑造到了近乎于神的最高境界的水平;作者塑造作为神的诸葛亮的形象,宣扬了为了正义事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此不惜得罪上天的精神,体现了艺术上的悲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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