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的《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

对于习惯了经济人理性动机下的自由市场经济或者威权政治经济的人们来说，弗朗西斯.福山这个试图从社会文化角度来研究经济学现象的主题，无疑给人会有些新鲜的感觉，忍不住一读。

福山在书中沿着他的成名作《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里引发过不同争议的结论“人类的政治经济体制极大趋同和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分工趋势“开始，结合人类社会进步的的两大力量：理性动机下的个人功利最大化欲望和黑格尔的“寻求承认的斗争”为基础，通过属于低信任社会的中国，法国，意大利及韩国和属于高信任社会的日本，德国及美国中，由社会文化价值观的因素对企业发展规模和经济成就的影响来展开讨论，发现了无论是低信任社会中基于血缘关系的家族式信任，还是高信任社会中基于契约和产权的结社式信任，两者最终都是以信任为支柱的社会资本在其中的作用。于是，福山提出了社会资本对于经济发展与繁荣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的观点。

“社会资本”这一概念实际是来自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的定义：

群体或者组织内部的人们为了某些共同的目标而合作的能力。这类结社的能力取决于共同体规范和价值共享的程度，并且能让个人利益服从于全体利益，进而价值共享缔造信任，而信任则具有巨大的且可衡量的经济价值。

福山认为，个体如果只是基于理性的自我利益而组成共同体，那么共同体将缺乏公共精神，自我牺牲精神，荣誉感，慈善以及其他所有使共同体得以运行的美德。所以，信任并不是理性计算的结果，它源于与现代化无关的宗教或者社会伦理习俗。所以，现代经济也并非全然建立在理性基础之下的自由市场经济中或者威权政治经济体系之下，也会受到传统文化伦理中的感性动机的平衡。一个良好的国家政治生态和基于非血缘关系信任的社会规范体系，也即各类社会美德的建立，会有利于社会资本的构建，从而有助于经济的繁荣。

这些社会美德又和每个社会从历史传承下来的文化，宗教及社会伦理密不可分。在书中，看似福山只是客观地罗列了各种文化对于经济影响的事实，也好像没有刻意通过对经济影响的好坏来比较哪一种文化的优劣，但他还是通过不同文化对于企业发展规模的大小来表明了不同文化对于经济发展速度的区别。他这样说道，

对于经济繁荣的追求并不是由文化决定的，而是普世的。在这样的语境中，很难不对不同社会的优点和弱点加以评价。单单说每一个社会最终会以不同的途径达成同样的目标还不够，一个社会如何达成目标以及达成的速度，都将影响民众的幸福，而有些社会永远也无法达成目标。

所以，从上面这段的表述中，足以看到他的个人倾向性。即，在一个健康的社会和经济发展中，应当需要足够的社会资本来支撑整个社会，以使企业，公司，网络组织能够自行组织起来。当然，在没有自组织能力的时候，国家会进行干预以扶持重要企业或者领域。但当私有部门或者自组织的群体能够自行决策时，市场总是会运行的更有效率。

纵观全书，关于社会资本对于经济的影响，他的核心观点就是在除了个体，家庭和国家政府这三个传统的组织单元之间，应当有更多的基于共同价值观的社会自发性组织的存在和发展才能有利于经济繁荣。实际上，他所倡导的理念是在国家之下，在个体和家族之上构建和发展自发性社会网络结构的活跃性。而这种基于共同理性目标的网络结构组织，除了血缘和家族关系之外，更应当以统一的社会规范为基础，或者以称之为社会美德下的信任来支撑。即使他也认可这些社会美德最初的产生也可能存在有理性动机的存在，但他始终坚持自我牺牲等基于人类美好愿望的非理性动机价值的重要性。在这点上，可以说福山是很理想主义的。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奥尔森在《集体行动的逻辑》对于这类组织的构建和行动的逻辑有着完全另外一种阐述。他发现当个体或者企业因为存在某种共同的利益目标而产生结社寻求和扩大这种利益的倾向。而在这种倾向产生后，是选择性激励的手段存在而促成了这类组织的构建，那是集体行动下一种经济学理性。所以，也并非福山所提倡的社会美德成就了那些社会组织。选择性激励可以是一种消极惩罚，也可以是一种积极奖励。例如，他只对哪些没有为集体物品的供给做出贡献者进行惩罚。

当然，我们并不否认社会美德的非理性动机存在，从广泛意义上来说在信任和社会美德基础下自发性构建社会网络组织越活跃，就越有利于经济繁荣。这无疑是具有其实践价值和建设性意义的，但对于是否由社会美德来驱动这类组织的构建，按照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的逻辑观点来看，还是完全值得商榷的。

无论个体，还是家庭或家族，无论社会网络组织结构，还是国家或政府，一切终究都还在整个社会控制论的体系框架下运行的。进一步讲，无论是血缘关系下的伦理，或者社会规范下的美德，还是法律下的强制力，一切也都是整个社会规制体系下的运行方式。所以，从这点上看，福山关于文化影响经济的论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事实上，经济生活作为人类生活中的重要部分，而离开了整个社会控制体系和运行方式下的任何一个方面去进行经济学的讨论，可能都是有失偏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福山的《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的价值可能更在于补充了经济学论述中所确缺失的那块文化拼图。另外，他书中丰富和详实的资料收集，也给了我们很多不错的参考，尤其是中，日，美，法，德，意和韩这些国家中的文化差异对于经济发展的不同影响也打开了一扇我们对于世界文化多样性更多认识的窗口。

当时间之轮转到了2022年的今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本成于1995年的《信任-社会美德于创造经济繁荣》，当初福山在书中所描述和憧憬的那经济全球化未来，如今却似乎和当下全球经济发展不是越来越接近，相反却是渐行渐远。

但愿，这也只是人类文明螺旋式发展的一种方式吧，历史却终将如涛涛江水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