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 年,深秋的脚步悄然踏临黄浦江畔,丝丝凉意弥漫在空气之中。法国领事馆外,那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在秋风的轻抚下,叶片如一只只金色的蝴蝶,簌簌飘落,轻轻落在朱守仁那件质地考究的羊毛大衣上。
朱守仁,这位刚刚从巴黎高等商业学院毕业归来的年轻才俊,周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衣兜里稳稳揣着埃顿洋行的聘书,那是他学业有成的证明,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远洋邮轮甲板上咸湿海风的独特气息,那是他漫长归途中的深刻记忆。
码头上,一片繁忙景象。扛着沉重棉纱包的苦力们,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口中哼着低沉而有力的号子,那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他们的身躯被重物压得微微弯曲,汗水湿透了衣衫,却依旧咬着牙坚持着。与此同时,西装革履的外国商人们穿梭其中,他们用夹杂着上海话的法语热烈地讨价还价,声音在码头的喧嚣中此起彼伏。那流利的法语中偶尔蹦出的上海话词汇,显得有些奇特又无比真实,仿佛是两种文化在这里的激烈碰撞。而在墙角处,报童清脆的叫卖声格外引人注目,“卖报啦,卖报啦,《申报》上德意日签订反共协定的号外!”那稚嫩的嗓音,在这嘈杂的环境里,却有着一种别样的穿透力。
这就是朱守仁记忆里的上海,宛如一块被阳光透彻照耀的三棱镜,五彩斑斓却又七零八落。每一道折射出的光,都代表着这座城市的一种特质,或繁华,或沧桑,或传统,或新潮,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上海独特的模样。
“朱先生对泰勒制有研究?”埃顿洋行那装饰奢华的办公室内,法国经理端着一杯苦艾酒,剔透的水晶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光。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凡尔赛宫的复刻油画,画中描绘的宫廷场景奢华而典雅,尽显西方艺术的魅力。然而,在这充满西方气息的角落里,却突兀地摆着一尊景德镇瓷瓶。瓶身上“海纳百川”的题字,在岁月与阳光的洗礼下,颜色已有些许褪色,但那独特的东方韵味,却依旧隐隐散发。
朱守仁微微点头回应经理的询问,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外正上演的一幕闹剧。几个身着学生制服的青年,神情激昂地举着“抵制日货”的木牌,他们的脸庞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爱国的火焰。与他们对峙的,是巡捕房的印度巡捕,这些巡捕身着制服,表情严肃,试图阻止学生们的行动。双方推搡起来,现场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而不远处的百货公司里,留声机正播放着欢快的美国爵士乐,那动感的旋律与窗外紧张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相互碰撞。朱守仁的思绪不禁飘远,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导师对他说的话:“东方与西方的碰撞,从来不是和风细雨,是岩浆遇上冰川。”这句话,此刻在他心中有着别样的触动。
当晚,夜幕笼罩着整个上海城,朱守仁回到了老城厢的祖宅。踏入祖宅,一股熟悉而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祖父正坐在书房中,手持狼毫,在宣纸上认真书写着《大同书》。祖父专注的神情,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庄重,那一笔一划,仿佛都倾注了他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情感。八仙桌上,青瓷碗里盛着刚炖好的冰糖雪梨,丝丝甜香袅袅升腾,与书房里弥漫的墨香相互交融,缓缓漫过那精美的雕花木窗,仿佛将整个祖宅都沉浸在一种宁静而祥和的氛围之中。
“守仁,”祖父轻轻放下笔,缓缓转过头来,他那银丝般的胡须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颤动,眼神中透着温和与慈爱,“洋人的机器虽能造出枪炮,可他们造不出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仁义礼智信’。你在洋行做事,要学他们的精密,更要守好我们自己的根呐。”祖父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一下下敲在朱守仁的心上,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
彼时的朱守仁,尚处在对未来满怀憧憬与探索的阶段,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祖父那句看似平常的嘱咐,在日后那漫长而又残酷的战火岁月里,竟会如同熠熠生辉的指南针,为他指引前行的方向。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泰勒制那精妙的效率公式之中,对其蕴含的理论深深着迷。每当研究起福特流水线上那堪称精确到极致的分工模式,他都会忍不住惊叹,仿佛窥探到了工业生产领域的神奇密码。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法国同事的生活方式,连吃晚餐都一丝不苟地使用银质刀叉,试图全方位融入西方的生活与文化。
然而,1937 年那个闷热的夏天,一切都被彻底打破。日军的炮弹如雨点般无情地落在外滩,刹那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炽热的火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朱守仁在一片混乱与惊恐中,终于在这熊熊火光里看清了残酷的现实:那些曾被西方管理典籍奉为至高无上准则的 “效率至上” 理念,在军国主义那如铁蹄般残暴的践踏下,已然扭曲变形,变成了冰冷而又血腥的屠刀,无情地收割着生命与希望。
时光匆匆流转,1941 年的柏林,寒冬的气息笼罩着整座城市。汉斯·缪勒教授的书房,总是拉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朱守仁作为交换学者,此刻正躲在这个略显昏暗的空间里。窗外,冲锋队整齐划一的皮靴声,踏过厚厚的积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每一声都仿佛重重地踩在他的心上。书房的书架上,曾经备受推崇的《资本论》,此时已被《我的奋斗》无情地挤到了角落,显得那般落寞。而缪勒教授藏在《歌德全集》里的犹太难民通行证,由于被反复摩挲,边角都已发毛,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焦虑与无奈。
“看看这些数据。”缪勒教授面色凝重,将一叠工厂报表轻轻推到朱守仁面前,手中的钢笔在 “犹太人生产率” 的统计栏上,用力地画了个刺眼的红圈。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愤怒与无奈,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他们声称这是科学管理,可实际上,不过是用算盘来计算所谓的种族优劣罢了。”报表旁边,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 1920 年在慕尼黑啤酒馆,年轻的缪勒与几位中国留学生正开心地碰杯。照片里的他们,笑容灿烂,充满朝气,照片背面还题着 “四海之内皆兄弟”,与如今这压抑、扭曲的现实形成了鲜明而又残酷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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