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神枪手迪克》
作者:库尔特·冯内古特
我确定我是自公开绞刑以来,所有示众的罪犯中唯一一个来自米德兰市的。用残忍、罕见这样的词汇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对我的惩罚,因为我那天下午枪杀(意外误杀)的女人不偏不倚正是《号角观察报》的都市版主编乔治·梅茨格的妻子。
围观的市民都表现得好像他们对奚落坏人已经手到擒来了一样。他们可能在梦里演习了很多次,并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应该对他们报以充满敬意的关注。
于是我听到了很多这样的话:“嘿,你,说你呢!对就是你!”以及“真他妈的,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个狗娘养的!”诸如此类。
我是怎么看待我自己的呢?我觉得我是罪人,我甚至不应该再继续活在这世上。任何在屋顶上对着城市用M1903春田步枪射击的人都是脑子坏了。
夜半,所有市民都被赶出了地下室。“差不多了,老兄,”警察吆喝着,“演出结束了,同志们。”他们就这么露骨地称我为“演出”,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地方剧场。

但我没被带出笼子。如果我能洗个澡,在干净的被褥里睡死就好了。
地下室还有六个警察,三个穿制服,三个穿便服,都佩着手枪。这六个警察就是《鲁迪·沃茨秀》的制片人。
楼上有扇门开了,有人喊了一声“他来了”,接着门又关上了。这声叫喊像是给这帮警察打了鸡血似的,他们附和着“他来了,他来了”。他们没说是谁,但我想一定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这时我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
来者是乔治·梅茨格,三十五岁成了鳏夫,妻子是被我射杀而亡。完全就是个小年轻。不过在当时的我看来,他就是个老男人,秃顶,身形瘦削,行为随便,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长裤、一件花呢运动外套,打扮得和米德兰市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后来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认出来,那身衣服是英语教授的制服)。他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号角观察报》码字、编辑。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搬到这个镇上仅一年。是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时报》被挖过来的,可谓是“报纸业的吉普赛人”。他戴着角质架眼镜,双眼哭得通红,也可能是吸烟太凶被熏的(下楼的时候他就在抽烟),接他来的警探跟在他身后。他的举止倒是让他看起来像个罪犯。
要让我记起第一次与乔治·梅茨格的对峙,我真的承受不住。对付这类痛苦的记忆我有一个诀窍,那就是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出戏,戏里的人物都是演员,他们的言语、动作都是情节设定的,而我也在里面友情出演。
于是,好戏开场了:
【幕布升起】
半夜的地下室里,六位警察靠墙站着。男孩鲁迪被关在房间中央的牢笼里,浑身沾满了墨水。这时,乔治·梅茨格抽着烟走下楼梯,他的妻子刚被男孩射杀。梅茨格身后跟着一个颇具司仪气质的警探。警察们无比兴奋,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定很有趣。
梅茨格:(看到鲁迪的样子吓了一跳)噢,老天啊。这是什么?
警探: 这是射杀贵夫人的男孩,梅茨格先生。
梅茨格: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警探: 您不用担心,他好着呢。要不要让他给您来个歌舞表演?我们能让他唱歌跳舞呢。
梅茨格:你们当然能。(鼓掌)好吧,我已经见过他了。现在能把我送回家了吗?我还要看孩子。
警探: 我们希望您能对他说几句话。

梅茨格:这是规定?
警探: 不是,先生。但是这里的警察和我都觉得,您应该得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梅茨格:我在你的陪同下来到这里这事儿,在外人眼里是很正规。(略感不安地顿了顿,接着说)但这不是一次正规的会面。这……(顿了一下)很不正规。
警探: 现在这儿没人。我在家里睡觉,您也在家里睡觉,这些警察也都在家里睡觉。是不是啊伙计们?
(警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纷纷表示同意,比如打鼾等。)
梅茨格:(嫌恶又好奇)我这么做对你们这群绅士有什么好处?
警探: 如果您要拿走我们中任何人的枪并开枪,而子弹又不巧打在这位年轻富有的纳粹分子的脏脸上,我绝不会怪您。不过之后我们得帮您收拾残局,您知道要收拾干净很辛苦的。
梅茨格:所以你觉得我只要言语攻击他就行了?
警探: 很多人是用拳脚说话的。
梅茨格:所以我应该把他揍一顿。
警探: 上帝啊,当然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周围的警察装作一想到狠揍就害怕的样子。)
梅茨格:我只是问问。
警探: 小伙子们,把他带出来吧。
(两名警察赶紧把牢笼打开,把鲁迪拖出来。鲁迪恐惧地奋力挣扎着。)
鲁迪: 那是个意外!对不起!我不知道!(等等求饶的话)
(这两名警察把鲁迪摁在梅茨格面前,方便梅茨格打他、踹他或者他想怎么发泄都行。)
警探: (对鲁迪和梅茨格说)许多人都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一经发现我们就得把他们带到医院去。这是很常见的意外。到目前为止,这种意外都发生在卑贱的酒鬼或者没有自知之明的黑鬼身上,我们还从来没接手过自作聪明的未成年杀人犯呢。

梅茨格:(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一天过得真糟心。
警探: 就不想打他一顿吗?伙计们,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以便这位先生能打他的屁股。(警察们把鲁迪的裤子扒下来,让他转过去并压弯他的腰)谁给这位先生拿点什么东西来方便他打这小子的屁股。
(站在一旁的警察们去找能用作鞭子的东西,其中一位在地板上找到一根大约六十厘米长的绳子,骄傲地递给了梅茨格。梅茨格冷冷地接了过去。)
梅茨格:非常感谢。
警察甲:随时为您服务。
鲁迪: 对不起!那是个意外!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第一鞭。梅茨格没动弹,只是仰头说话。)
梅茨格:上帝啊,世间就不该有人这种动物!我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梅茨格扔掉了鞭子,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上楼去。没有人动弹。楼上的门开了,又关了。鲁迪仍然被压弯腰站在那儿。二十秒钟过去了。)
警察甲:(如梦初醒般)上帝啊,他怎么回家?
警探:(如梦初醒般)走着回去。这个时候,外面很适合散步。
警察甲:他家离这儿多远?
警探: 六个街区吧。
【幕布下】
现实当然并不完全是这样,有些细节我记不起来了,但大致没错。梅茨格先生成功地警醒了这帮无知的草包警察,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疯癫。于是我不再被公示了,很快就被送回了家。
因为我射中的是梅茨格先生的太太,他不仅能够让警察对我不再那么粗鲁,还有能力劝市民多少体谅我一下,而他真的这么做了。在我过失杀人一天半之后,他在《号角观察报》的头版发布了一篇很短的声明:
我的妻子是被一种任何人都不该拿在手里的器械所杀。那就是枪械。它能让人类最黑暗的念头在远距离处瞬间成真—这种邪念就是终结生命。
你心中是有邪恶的。
我们无法摆脱人类一闪而过的邪念,但我们能摆脱让邪念成真的器械。
在此,请允许我告诉你们一个圣洁的词:缴械。

【内容简介】
这就是我憎恶生活的主要理由:人生在世,要犯几个弥天大错太容易了。
1944年母亲节这天,12岁的鲁迪•沃茨因射击成绩良好,得到了父亲的认可——获得了枪械室的钥匙,沉浸在喜悦中的他,却在无意间用步枪误杀一名孕妇,这一事件成了他悲惨的成年礼,也彻底改变了他和家人的命运。
鲁迪的父亲,一个天真迂腐、装腔作势的贵族纨绔,把这一意外事件当成了扮演高尚英雄,满足自己表现欲的绝佳机会,大张旗鼓的认罪,夸张的拒绝帮助,反而激怒了大众,换来沦为阶下囚、倾家荡产,继而被残酷现实彻底击垮的可悲下场。
成年后的鲁迪过着自我放逐、苦行僧般的日子。放弃写作去当药剂师,躲开人群上夜班,像仆人一样照顾父母,没有朋友和爱人,努力为儿时的无心之失赎罪……可那些真正犯下弥天大错的人们,反而无需表现出丝毫的愧疚,也没有受到一丁点惩罚。
或许,“我们依旧身处黑暗时代。黑暗时代——还没结束呢。”
【作者简介】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美国黑色幽默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代表作有《囚鸟》《神枪手迪克》《五号屠宰场》《没有国家的人》等。他的作品以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在灾难、荒诞、绝望面前发出笑声。这种“黑色幽默”风格始终是冯内古特小说创作的重要特质。2007年4月11日,冯内古特于曼哈顿因病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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