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春天很盛了。老黄好像在黑板前讲着英语试卷，十六开的纸被他们翻得哗啦啦响，我空望着几近满分的成绩栏发呆。

空气中有种淡淡的月季香味，窗户外面的玉兰树把笔头似的花苞绽成一朵朵白霞，一个星期之前我们一起种在盒子里的草莓也终于撑起两片小小的叶子，擎在夕阳的泥地里，微微地颤动着。我忽然很想把藏在心里的话告诉汐子，我知道那些话就像种在窗棂上的草莓一样，经过无数个躁动的夜晚，迟早会撑破覆盖在嘴唇上的薄膜。周五放学了，我早早收拾好书包，跟在汐子的身后，看着她孤单的搂抱几本书在怀里，轻盈地走过升旗台，走过光荣榜，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像木槌砸在皮鼓上，振出的勇气像汹涌的浪花把我一大步一大步的推向她。终于在快出校门的松树下面，她弯着腰躲避扎人的松针，我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迅速的回头，就像一只警惕的小兔子，看着我的眼睛，我也毫不闪躲地和她对视，对她说：“汐子，我喜欢你。”她的嘴唇慢慢绷起来，小脸也随之鼓起来，汐子假装没听懂的样子转过头去，几个大步窜出松林，最后却被松针扎到了头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我弯腰走出去，站在她面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她低着头，脸很红，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一边。我以为她没有听清，就又说了一遍：“汐子，我喜欢你。”她这次低头轻咳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有点着急，想啊想啊，想她的优点，她有什么优点呢？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来。我窘得额头快冒汗了，忽然想起书包里的那个笔记本，就急忙脱下书包，扯开拉链，把那个淡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双手递给她。她随便翻了几下，嘴角又稍稍绷起，然后就搂着那些书快步地跑开了。我望着她经过人群，经过门卫老头的事务桌，快速地消失在了大门口。我抱着敞开的书包，高兴的像条大黄狗，不住地咧着嘴笑。

“许子夏！你笑啥呢？跟吃了得屁一样！”我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老黄怒气冲冲地瞪着我，随之教室里一阵爆发的狂笑。我吓了一大跳，凝固的笑容来不及抚平就立刻化为了羞耻，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书立后面，心想，完了，这下在汐子心里的形象全完了。我突然很恨老黄，这个老东西天天讲些没用的，刻薄起来倒是没人能比。唉，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回过头看向汐子，她正仰着脸听老黄讲一般现在时呢。我多么希望能和她对视一眼，就像在松树底下那样，等啊等，没想到她的同桌芋子倒是发现了我，吓得我赶紧转过头来。我像个被抓住的贼，脸颊有些发热，不知不觉间，又在试卷上写了一万遍她的名字。

周三，终于轮到我们组打扫卫生了，汐子还是那么孤孤单单，弯着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捉着一把矮小的扫帚，勤勤恳恳的扫着被淋湿的松针。我对杜子春说：“用洒水壶换你的扫把换不换？”他欣喜的把那把破扫帚杵到我手心，然后生怕我反悔似的抱起洒水壶浇花去了。我装作认真扫地的样子，悄悄地扫到她旁边，故意压低了嗓音，喃喃对自己说道：“我觉得沈复说自己能张目对日，都是骗人的，我对着太阳看只会打喷嚏。”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我低头看着路边的野草和垃圾。

没想到汐子不但听到了我说的话，而且她说，“是呀，我也是，你能想象像打雷一样的蚊声吗？我之前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我爸的呼噜声。”

我咯咯地笑起来，她也咯咯地笑起来。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的间隙里撒下，数不清的光束随着我们移动的步伐闪烁着。我偷偷瞄着身边的汐子，她的脸颊被晚霞敷上薄彩，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朴素的香气，像是刚刚削完铅笔的味道。我很想牵着汐子的手，像一只无知的猴子那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绕场一周，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去。

一天，从网吧回来的路上，我问长生和云飞，你们有喜欢的女孩儿吗？长生、云飞和我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小伙伴，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云飞眉飞色舞地说：“当然有啊，我喜欢芋子！”他边说边观察我们的表情，见我俩都表示“厉害啊”、“牛掰”之类的便更得瑟了，他骄傲地说，“我呀，和她都那个了。”

长生说：“吹牛逼不带打草稿的，鬼才信咧。”

我没有说话，心里想的是汐子。不知怎么，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仿佛被人给闷头打了一棍似的。云飞见他被质疑了，使劲儿地拍着长生的肩膀说：“你个兔崽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行不行！”

长生用力拿开他的手，红着脸说道：“啧啧，你可真是不学好，去去，离我远点儿，别给我带坏了，我妈还指着我考大学呢。”

云飞笑嘻嘻地说：“你俩呢？喜欢谁呀？说说，都说说。”

长生说：“我喜欢汐子，人长得多漂亮呀，还温柔，给我当老婆我妈得高兴得睡不着觉。”

我吓了一跳，停住了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嗯？”云飞转过来，看看长生，又看看我，高兴地说：“你不会也喜欢汐子吧！哈哈哈哈哈哈，你俩直接决斗，谁赢了是谁的。”

长生有些尴尬，不过很快这种气氛就消失了，他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难的？夏娃子，你要是也喜欢她，我就把她让给你了。不用谢我啊，谁让你学习成绩好呢？”

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不用，咱们俩公平竞争，她喜欢谁我们又决定不了。”

回到家的夜晚，我一边做作业，一边望着窗外的月亮。汐子是不是也在看月亮呢？小的时候听妈妈说，月亮上有只玉兔，用手指指着它许愿，愿望就会成真，不过代价是被玉兔咬掉一只手指拿去捣药。我抬起捉笔的食指，想了想又换成了左指，指向月亮，在心里许愿，希望玉兔能保佑汐子成为我的女朋友。小飞虫在灯罩下面飞来飞去，我兴致勃勃地逮了一只又一只，整整齐齐地摆在窗棂上面。作业写完了，日记也写完了，可还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我赤溜溜平躺在床上，心想，汐子睡觉会是什么姿势呢？我想象着弯腰轻轻亲吻汐子的面颊，想象着她被我搂在怀里的感觉，想象着她隆起的胸部抵在我平坦的胸膛上面，她的脸颊绯红，我也呼吸急促，急促，急促，然后，不知不觉间，怀里的枕头沾染上了可恶的蛋清……

第二天醒来，我捧起手掌看了看，十指都在。我望着天花板，不住地叹气。穿好衣服，我突然惊恐的发现枕头不见了。一定……我服了……我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好乖乖的走到餐桌前，刚一坐下，妈妈就在洗衣机旁边对我喊道：“夏娃子，给你煮了个鸡蛋，在锅里盖着呢，别忘了吃！”我把鸡蛋塞进嘴里，趁她不注意狠狠地瞪着她。

周末的下午，我返回到教室，发现汐子趴在座位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我心上像是插了一把水果刀一抽一抽地疼。可怜的汐子啊，连哭都是这样的寂静无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没有打断她难过的勇气，心想，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这样她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我就这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地望着她，就像一颗巡航的卫星。班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晚读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我无法再肆无忌惮地这样盯着她看，就心神不宁的写了一个纸条传给芋子，问她汐子怎么了。芋子看完纸条，对我无辜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汐子终于抬起了头，她的额头被枕得一大片淤红，濡湿的发鬓乱糟糟地贴在脑门上，我难过的快要哭了，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祈求她下一秒破涕为笑，或者至少不这么悲伤了。我心如乱麻，突然一卷试卷打在了我的头上，我抬头看见窗户外面班主任失望的瞧着我，吼了一声：“专心！”

我捧起古文，装模作样的读了几句，然后声调突然一变，泪水就涌出我的眼眶，啪嗒啪嗒地砸在书页上。我回头看看汐子，没想到刚好和她对视，她擦了擦眼泪，也开始读起书来。在这雷鸣般的晚读声中，我听见自己心底的呼喊化作一团拥挤、细小的水泡，不断地上升扩大，最后发出像豆荚绽裂般的清脆声。老班把汐子叫了出去，两人倚在走廊栏杆上说些什么，没几句，汐子突然哭起来，老班很生气的样子，气冲冲地走回教室拉着李子明的胳膊把他拉出去训斥一顿。大家都好奇地往窗户外面看，我只觉得她们恶心。

我无法再看下去，就把手捏成两个捶，重重的砸向书桌，仿佛那就是李子明似的。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从窗外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毫不在乎地瞪了她们一眼。小王八蛋，星期五等着，叫上云飞和长生，我想象着那家伙被我骑在地上揍得哇哇叫的场景，我要让他给汐子道歉，给她跪在地上学狗叫。我气的腮帮子都有些抽筋了。一整个晚自习，汐子把马尾辫散开，长长的头发像一道坚固的屏障，把自己罩住，也把电棒的冷光挡在外面。我猜，那里面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汐子就不见了。她肯定是请假了，想好好的放空自己，让自己好好地休息一下，我想。过了两天，她依旧没有回来。英语课上，数学课上，语文课上，还有品德课上，我回忆起不同场景里汐子听课的样子，那颗时常歪着的、疑惑的小脑袋，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的作业和试卷发下来，越来越多的红叉，在班里的排名也急转直下。我开始后悔，后悔没有早一点退步，这样贴在班门口的成绩单上我们两个的名字就会靠近许多。可那时候怎么就只想着争第一呢？

又过了两天，我想汐子想的快发狂了，就在餐厅里抓住云飞，问他：“晚上喝酒去不？”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说：“别逗了，你好好学习。”

“学个几把！”我吼道，“我都快要死了！”

云飞说：“那行吧。这简单，熄灯铃响后十五分钟，你假装上厕所，咱们从厕所翻墙出去。”

小镇的KTV离学校很远，云飞说要是步行过去脚都走废了，他打电话让芋子骑一辆电瓶车来。云飞说：“走读生的好处，不用白不用啊。”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措手不及，心里有些不想去了。他说没事，芋子不去，咱大老爷们儿的喝酒她不方便。我这才稍稍放心一些。可是没想到芋子一来就抱住他不撒手，怎么哄都没用，他无奈地看着我，我无奈地叹叹气。我坐在最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芋子里面的衣服是黑色的，她的头发被风吹在我脸上，我想起汐子，厌恶地把它拨开。

开小包的钱也依然不够，我有些气馁，很不情愿的把妈妈买给我的G-shock手表押给了老板。七彩斑斓的光束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跑调的歌像台球一样在房间里撞来撞去，我不管他们两个，只顾把啤酒一罐一罐地喝下去。那是对汐子一罐一罐的思念啊。我边喝边哭，先是坐着，然后趴着，最后躺在地板上望着房顶的几何塑料板，不住地呢喃道，汐子，你怎么还不回来，你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摸，粘稠的污物好像弄脏了衣服和裤子，音响不再咣当，继而代之的，芋子的喘息声毫不克制地飘过来。我想睁开眼睛坐起来，可是却全身酸软，我用力地看着我的左手食指，心想，妈妈说的都是骗人的。我不会成为汐子的男朋友，汐子也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想到这里，我的头痛就像山呼海啸一般把我吞没。我再一次委屈的哭了。

一个星期之后，汐子终于来了，只是，这一次她是来收拾东西的。我看着她把书一本一本地塞进书包里，把水杯和眼镜盒也装进书包里，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仰着脸，不让眼泪掉下来，抽屉里那本写满了她优点的淡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在我的手中颤抖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好像课文里的安塞腰鼓，磅礴的勇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却把我牢牢地钉在原地。

汐子走了。

“要是有人天天用‘哈鞭’什么的垃圾话来羞辱你，恶心你，你也会逃跑的吧？”

我从别人口中大致知道了汐子为什么转学。我突然很恨这样懦弱又胆小的自己。

窗外的绿意更浓了，知了也密密麻麻地聒噪起来了。我把窗棂上已经结了果子的草莓拔掉，把盒子也扔进了垃圾桶。这株草莓本来是想和汐子一起在夏天吃的，反正人都走了，反正我十四岁的夏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202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