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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实的故事,为了一些人,我写时掺了一些假。
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六十几岁的余志把自己烧成了一颗佝偻的烟头,他窝在台阶上凝视着一片漆黑。
挂下芝兰打来的电话,余志颤巍巍地起身,朝医院里走去。
芝兰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掩面痛哭,花白的头发在肩头一抖一抖。
另一旁的刘海和梅英夫妇,也红着眼,不住地拉住来往医生的衣角,迫切地询问。
梅英将脸贴在病房的玻璃上。她认不出病床上那女孩的模样,只知道是她的骨血。
1
余志年轻时是个温润才子,吹得了唢呐与长笛,弹得了钢琴与电琴,二胡与小提琴更是没有一根弦不听他的话。但他性子内敛,经手的机会并不多,唯一一次接近专业乐团的机会也由于他小拇指稍短些而失之交臂。好在那个年代,余志书读得尚可,毕业后的生活算不得富贵却也称得上安逸。
芝兰聪慧,勤劳能干,两位兄长当兵离家,从小瘦弱的身板就得撑起生产队的农活,如同泥潭中的蒲苇,一股子韧劲,繁重的劳作愣是没误下她的学业,八十年代的时候,能在县里有份体面的工作,也绝对算得上羡煞众人,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其中的不易只有她知道。
经人介绍,余志和芝兰恋爱半年,唯一的约会,就是在北海公园划了两小时的船。婚后,生下了可爱的女儿——余音。余音模样像是荷叶上的水珠,娇俏可爱,见到的人都会夸赞。
往后的日子,再没什么特别的,柴米油盐拌着些鸡毛琐事。余志为人老实,又学了电修,下班后常被街坊四邻堵在门口,那些人抱着的大小家电,足够余志忙活一晚上,芝兰抱着余音裹在被子里,常常对彻夜不眠且不够体贴的余志有些怨言,但又心疼余志分文不取的善良,也不再多说什么,日子终归是向好的。
这日子实在没什么可以挑出不好的,余志工作稳定,闲下来又摆弄乐器,颇为浪漫。芝兰抵御了下岗洪流,工作还愈发向上,成为了单位的中流砥柱。余音从没让芝兰和余志费过心,学习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俊俏,也写得一手好字,每每参加余音的家长会,都是芝兰最为骄傲的时刻,老师总会拉着她的手,称赞她教女有方。
身为人母,那时芝兰的幸福,大抵就是在翻动锅铲的瞬间,脑海中对余音全部的憧憬了吧。憧憬她如愿以偿能进入自己喜欢的高校念书,憧憬她遇见心仪的男孩,谈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憧憬她能去到世界各个地方,去做她一切想做的......
做父母的幸福和悲苦,夫妻俩都尝到了。
1995年冬,刚刚迈入高中大门的余音,忽然倒在了校园里,送到北京的医院救治了三个月,心脏还是停止在了病床上,急性白血病再加上药物过敏,带走了女孩所有的未来,也带走了这个家庭的全部。只留下一张黑白的,笑面如花的照片,放在余志的书柜上,只有触碰时,才微微抖动。
2.
三年后,在外地务工的刘海带着妻子梅英连夜去了医院。梅英在工地绊了脚,腹中尚未足月的婴儿便急着坠地。这已经是梅英第三个孩子了,生产过程并不吃力,但是接过孩子的瞬间,刘海还是眉头紧锁,床上虚弱的梅英自然意会了刘海的意思,眼泪从眼角不住地下流。梅英伸出手,拽住刘海的衣角,气力微弱地恳求刘海不要把孩子送走。
刘海只是长叹,念叨着养不起。
刘海和梅英的家,在南方小山村,那里青山环抱,溪水汩汩穿流,一年四季都有碧绿的叶子和清脆的鸟鸣,青苔织满整条巷子,这里什么都满满当当,青菜、田野、蓝天和新鲜的空气。唯一少的,就是钱。前面生下的两个女儿同村中大多数孩子一样,留守在祖父母身边。刘海和梅英也是在同乡的指引下,来到北方打工,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们,只能用最繁重的体力活谋生。即使如此,在他的故乡,仍然有着极为传统的血脉观念,他们还是决定再要一个男孩,但怀中的啼哭的女婴,又打碎了他们的心愿。
半月后,梅英抱着包裹严实的孩子跟在刘海身后,刘海不住地自言自语,劝梅英放心,他找了三户人家。
“娃跟我们过不上好日子,跟别人,指定比跟我们幸福。”刘海的声音就在梅英的耳边响着。
第一户,开门的是个热情的女人,屋里灯火通明,看上去十分温馨,茶几上有不少零食水果,沙发上还有半本展开的漫画书。那女人想抱过梅英怀里的孩子,梅英不肯,那女人只好自顾自地重复自己有多么喜欢女儿。正当这时,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抱住了女人的大腿,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妹妹。”女人面露难色,将男孩赶回屋里,转头回来时,梅英却借口告辞,刘海也一并起身,带上了房门。
第二户,住址是在寸土寸金的富人区,梅英掖紧了婴儿的襁褓,刘海按响了门铃。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迎他们进来。那些他们不曾见过的精致家具,颜色华丽的装潢,还有那亮得发晕的水晶吊灯,让他们一时失神。片刻,一个面色冷漠的女人也走了过来,坐在了那男人身边,将两杯茶推在了他们面前,开始介绍自己多年不育,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孩子来添些生气。
“家里条件也看到了,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那男人环顾四周,脸上浮现一丝骄傲。
“那是肯定。”刘海没动桌上沏好的茶水,朝抱着孩子的梅英使了眼色,二人便也起身离开,半晌,刘海愣是没打开门把手,尴尬之时,那男人轻轻一拨,外面的风雪便都朝二人扑了过来。
“你也觉得不大合适?”梅英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怎么,觉得心慌得很,咱的孩子,肯定在这里不会幸福。”
“去下一家吧。”梅英说道。
3.
雪下得越重,天空就越明亮。
刘海看着芝兰接过梅英手里的孩子,心头一紧,他站在稍远的地方,点了一根烟,他抽的劣质烟总是很呛,呛得他开始咳嗽,眼泪也不听话地往下掉。
“真冷!”他跺跺脚,偏过头不再看那扇徐徐关上的门。
芝兰把孩子抱到卧室,硬毛线把婴儿未满月的皮肤刺出血来,芝兰心疼得不行,连忙把衣服换下,喊余志去买药。
也许是承受丧女之痛怕了,余志托朋友请了个外地的活佛给孩子起名,希望孩子能有更好的运气。活佛给了两个字,乐与安。芝兰喜欢“安”,但余志却更喜欢“乐”。
余乐重新点亮了余志夫妻俩的灰暗日子,房间里有了音乐磁带和动画片的声响,有了随地的玩具和图书,有了欢声笑语,有了唤“爸爸妈妈”的声音。
而刘海和梅英也在两年后如愿有了儿子,儿子会爬,会走,会咿呀学语,这孩子可爱的模样,把他们送走女儿的阴霾悄然拨开。夫妻俩带着儿子回老家过年时,刘海从老父亲的笑容里感受到了如释重负。
4
余乐渐渐长大,许多事也明晰起来。她好奇父亲为何常常坐在屋子里沉默寡言,好奇父亲为什么很少摆弄柜子上积了一层灰的乐器,好奇那张照片上的姐姐究竟去了哪里,好奇母亲锁紧的一格格柜子里究竟是什么 。
父亲演奏乐器的样子,她不曾见过,照片上那个又美丽,又聪慧的姐姐,她也不曾见过,而那锁紧的柜子里,装满了余音的书籍,磁带,她也不敢触碰。她好奇这家中的往昔,却也害怕了解家中的往昔,于她而言,这像是别人家的故事。
事情是可以了解的,但理解总是迟到的。每当她看见母亲在整理余音的物品时潸然泪下,看到父亲站在窗台一边听老歌一边抽烟,听到母亲和父亲提起自己种种不如余音的地方,诸如开家长会被老师批评后,母亲眼底的失望,余乐的快乐忽然就像四处蹿跳的流浪猫,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不安。
余乐像所有孩子一样,很爱她的爸爸妈妈。余志带着她去郊外看火车,陪她把风筝放高放丢,花时间一道一道题地辅导她数学,她都无比幸福。芝兰更是在她深夜发烧时背着她跑到医院,悉心照顾她每日每夜,为了她付出了所有心血。朝夕相处,余乐感受到的父母之爱,绝对比别人只多不少。
但余乐始终觉得,父母的心,似乎有片刻是因她快乐的,但也有一半,是她无论如何都触不到的。
忘记是哪一年,她从人口普查的本子上了解到了自己是被抱养的孩子。芝兰索性和她说开,告诉她如果长大后,余乐想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也支持。
芝兰说这番话时,心里想的是自己和余志年纪大了,有些担心余乐在他们百年后没有亲人。
余乐只是缩在床脚,不知所措地望着家中的一切,听着芝兰的话,茫然地哭。
5
芝兰也说不准余乐的变化是哪一时开始的。印象里余乐是个性格开朗的孩子,但也就是这么不知不觉,余乐就成为了一个看不出究竟的压抑的孩子。
那一天说开后,余乐彻底改变了。
她不太喜欢和朋友见面,亲戚串门时,自己就窝在屋子中。父母说她不懂事,她也不解释,只是房门关得越来越紧。
终于,余乐从楼下的药店买了许多止痛药,价格便宜,一块钱可以买到很多片。留了一封遗书,大抵意思是觉得自己很多余,觉得自己给父母添麻烦了。
余乐被送进了ICU ,芝兰也许是怕留有遗憾,也许是不知所措,恳求从前帮忙联络的线人,找到了刘海和梅英,起初刘海不愿意来,梅英硬是偷偷买好了车票,塞到了刘海手里。
“我们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了!”梅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余乐算不得自己的孩子,却也是他们心中缺损的一角。
刘海拉起了梅英,摘下了墙上的外套,边走边重复着“作孽!”
没有哪个父母愿意品尝失去孩子的痛苦,何况两次。刘海和梅英的儿子,在五岁时,淹死在村子的水塘,村里人不让梅英看泡过的尸体,就草草火化下葬了。
那时,他们也觉得是因为抛弃了女儿,遭到了惩罚。
6
鹅黄色的阳光照在墙壁上,分成几块,明亮的,灰暗的,交错出窗的形状。
四个人围在余乐的床边。
一束光落在余乐的脸上,余乐缓缓睁开眼。
“爸,妈。”她轻轻地喊。
余乐昏迷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身边围了很多人,有的人抱着鲜花,也有的人抱着她童年时心爱的娃娃,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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